随着名唤利奇的年轻男孩穿梭在迂回的廊道,两人的步伐双双回荡在石壁之间,每次拐弯都在维恩心湖推起一波波涟漪,而在抵达三号医护室的门前刹那,所有惊涛骇浪都归於平静,就像心电图达到顶峰之後骤降到始点的永恒水平线。

库山就在这扇门的背後,库山,她的库山,会不会恨自己把他害成这副德性?

「维恩小姐,这间就是库山大人的所在。」

利奇对维恩斯文有礼貌的致意,他个头略高维恩一些,约莫是十五、六岁,正处发育期的少年,肤色白净,身材精瘦、四肢细长,小圆帽下的墨绿短发衬着一双温和无害的灰眼珠。

年纪轻轻就能担任多拉格的传令兵,实力也是万里挑一的罢,维恩想。

「库山大人已经脱离危险期,维恩小姐无需太过忧虑。」把维恩的默不吭声视作担心过度的表现,利奇善意的提醒。

「那麽,我先回去禀告多拉格首领了。」

待少年走离,维恩绞着手,做足好几次心理建设才勉强控制住了情绪,巍颤颤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宽敞的医护室沉寂得可怕,只有通风系统低低的运转和医疗器材定时的哔哔声,库山戴着氧气罩,打着点滴躺在洁白乾净的病床安安静静睡着,气色暗沉、眼窝深陷、胡渣乱糟糟的,本就削瘦的面容看起来瞬间老了好多岁。

坐守在他身旁的是一名正在阅读、乌发过腰的知性美女。她穿着乾净的七分袖白衬衫和牛仔热裤,身材姣好火辣,白皙匀称的长腿踩着一双醒目的红色高跟。

「你好,科学家小姐。」

瞄见门口的人影,她放下交叠的美腿,阖上手里的书站起身来,装盛四海奥妙的碧眸弯成浅浅的月牙,声音柔得宛如春风拂面。

没料到里头还有别人,还是个女人,维恩怔了一下神,千万心绪如跑马闪过,有些防备的瞪视她。

「你是谁?」

她个子好高,起码高自己一颗头,比例完美得简直是模特儿的料,也是男性的梦中情人。

那麽,她是库山的情人吗?

「妮可·罗宾。」

她简单的自我介绍令维恩大吃一惊——她是被巴索罗缪·大熊拆散的草帽一夥,也是库山二十年前放走的小女孩,欧哈拉的恶魔之子,妮可·罗宾?不是说他们自司法岛事件以後就正式分别,怎麽这会儿又勾缠上了?

「这阵子是你在照顾他吗?」

一股难言的苦涩自胸口漫开,浸染了每一粒细胞,她无法遏止自己胡乱萌发的念想,边深深唾弃自己有什麽立场去管人家。她的身体和心都给了密佛格,自那天起库山和她之间仅仅是未婚夫妻的空壳,不论库山要爱谁,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没有……

「不,只是刚好经过。」她微微一笑,倒是回答得十分乾脆。「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就不打扰了。」

高跟和短靴踩着不一的叩叩脆响,罗宾与维恩彼此掠身而过,後者伫立库山床沿,双眼从没从男人身上挪过半分。

「三号医护室禁止会客,帮我这样带话给多拉格吧。」

「我会转达的。」她顿下步伐,优美的眉眼含着笑,顺手关起房门。

隔了许久,确认外头脚步声已远,维恩这才放心俯下身子,冰冷的手指抚过男人黝黑的脸肤,他睡得极沉,眼皮子连颤也不颤,氧气罩随着呼吸反覆晕上一层雾。

他脖颈右侧的烧烫疤让维恩整个心都揪做一团,疤痕还有往下增长的趋势,她忍不住掀开棉被半角瞧仔细,随着揭开的部分愈多,她脸色是愈见刷白。

因为库山中的是心口致命伤,打着赤膊较方便观察与换药,被纱布一圈一圈包裹的胸膛缓慢稳定的起伏,左半身是万幸没什麽大碍,但右边就没那麽幸运了,怵目惊心的疮疤如狰狞扭曲的深红色巨虫爬满了厚实的肩与上臂,还有更多不可窥见的部分掩盖在纱布下。

这是……这是怎麽了,是跟萨卡斯基争斗造成的伤吗?

维恩眉毛痛苦的打结,心是一阵一阵的疼,极其轻柔的重新替他盖好被子,不敢再往下看了,他受了这麽严重的灼伤自己却浑然不知,还多事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添一刀……

懊悔与内疚就像黑暗的海啸将其卷入无底深渊,她卸下多日来伪装的镇定,头无力垂靠在男人肩旁啜泣,大大小小的泪滴染红了雪白的床单。

「库山……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找回记忆……」

她兀自沉浸在欲绝的哀痛,丝毫没发现男人的眼尾滑过小小的、透明的一滴泪,落到她小巧的发旋里。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掉眼泪。

一连几日,维恩都待在库山身旁寸步不离,几乎没阖过眼,一是她得亲自看着医生检查换药才能安心,二是只要库山有什麽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自己的火眼金睛。三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她在革命军没有朋友,也没有意愿结交,即便身处国际资讯集散地,每天都有许多封消息即时更新,除了库山身体的情况,她无暇理会其他。

此外,她以为妮可·罗宾会随医生入房探视,没想到竟意外安分,就连经过也没有。当天是真的偶然路过,还是刻意避嫌,素来擅於顺藤摸瓜的她也没有答案,是不是愈处於涡流的中心,就愈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深夜,万籁俱寂,石室无点燃一盏油灯,仅靠壁上凿出的圆窗洒进微弱的月银。不眠不休守着库山已经来到第四夜,虽然以往在科学院为了赶案子几天没睡很正常,不过她脱离高压力的生活模式已久,加上思虑疲惫不堪,谅她有恶魔的体能也难以负荷。

与来势汹汹的睡意进行多场拉锯战,强撑的眼皮终於宣告投降,一路被自己打盹惊醒的维恩忍不住趴在床沿呼呼大睡,结果意识才刚舒爽游离没多久,床头摆放的电话虫就煞风景的噗噜噜叫起来,吓得她绷直身子一把捞过话筒,就怕吵着床上的伤患。

「喂?」

「喔呀,没想到是女人接的电话,是『魔鬼』希弗斯坦·维恩吗?」

电话虫涂抹桃紫色的唇角勾起轻佻的笑,说话腔调阴阳怪气的,散发出的气场令维恩很不愉快,看到那对工於心计,阴狠毒辣,似乎无时无刻都在计算利益的眼珠子,她就浑身起了静电一样反感至极。

这种满肚子坏水的厉害货色竟然会找上库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你是黑胡子的人?」

她几乎肯定的猜测似乎惹得对方心情大好,惺惺作态的轻笑,阴柔的声线快意几分。

「的确,我是黑胡子海贼团五号船船长,拉斐特。库山在旁边吗?」

维恩还在思考要怎麽搪塞,手臂却遭人摁住,她一时分了心看去,结果惊得瞳眸一缩,思绪如同喀嚓喀嚓断了线的气球飞上高空。

库山方转醒,一时半刻还称不上元气,也没力气开口说话,墨如子夜的瞳仁却含着铁一样的意志,径直有力的凝盯自己,维恩顷刻领会他的意思。

——别说我受伤,装我不在。

「他不在,你找他有什麽事。」

「这是我们黑胡子海贼团的机密,要是效忠汀奇提督的话,看在你特殊的才能还能透露一些哦?」

拉斐特眼底的笑意渐浓,明摆着的谎言和劝诱实在让维恩打从心底腻烦。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吧,看来黑胡子船上的智将也不过如此。」

被年轻的後辈如此定论,在世道打滚多年的拉斐特也不见恼,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帮我告诉库山一声,待在温柔乡那麽久,也该回来了。」

没待对方完整把最後一字说完,维恩一声不响挂上电话,电话虫乖乖垂眼休眠。她回望视线始终在自己脸上流连的库山,悬吊多时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库山!你终於醒了。」她拉近椅子,一双红眸局促无措的眨着,纤指紧紧抓扯被单,语速急促乃至有些不知所云。

「我、我等了你好久,我好担心……好怕你不想见我,一直睡着不起来……先不要拒绝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说到最後,她哽咽的抹去殷红泪珠,强打精神站了起来,她怎麽可以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呢!

「等等,我先去替你找医生来。」

「别忙了……就这样陪着我就好。」他声音暗哑喊住了她,呼吸略微仓促,「我没事,明早医生再来也不迟。」

维恩脸色苍白的盯着他从棉被底下伸出来的右手,他整条胳臂几乎都是火烧的纹身,纹得那麽完整、那麽深刻,彷佛也纹到自己心上,即便近日早已看过不下无数次,依旧带给自己直冒冷汗的痉挛。

库山以为自己骇人的疮疤吓着了她,黯然将手藏回被窝,殊不知她却重新坐下抓握他的右手心,泪眼汪汪的看着他。

他神情一暖,内心恰似春水软软化开,这是他拼了命也要护上一护的女人阿,能得到她这张表情,值得了。

「你的手……」

「被岩浆淋了几回而已,不碍事。」

「别逞英雄,我最讨厌你这样。」

也不知是太过心疼或是什麽鬼使神差的念想,维恩美眸敛阖,神色悲伤的吻了吻他受伤的皮肤——手背、手臂、肩头,细细绵绵,无一处放过,亲得库山心头苦甜交错又感动。

小人儿久久没了动静,库山微微一瞥,没想到她吻着吻着就乾脆枕着他宽阔的肩膀睡着了,洗去疲累与愁思的表情是那麽天真无邪,漂亮的眼睫毛挂着小小的泪滴,五指还嵌着自己的指间舍不得放。

纵然维恩的出现对库山而言非常意外,他也明白此时不该打搅睡美人的安眠,便用还能动的左手摸摸她的颊蛋,氧气罩所覆盖的丰唇微微动了动,千言万语尽数浓缩成低哑的气音。

「晚安,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