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抚心自问,我并不是想拒人千里,只不过当时心有所属,所以对其他异性比较冷淡一点。

我不像张汉强可以一边爱着家里娇妻,一边却从容自在地跟其他妙龄女子调笑。我常常将自己的心比作照片框,里面挂上了一个人的照片,便没法再容纳其他照片。

那个女子是我三个月前代表父亲参加亲戚的婚宴中偶然认识,当时一个人感到有些无聊,於是随便跟坐在旁边的年轻女子聊天。

她似乎也正觉得沉闷,於是我们的谈话很快便进入气氛。无意中谈到往事,才发觉大家原来在同一年参加会考,而且同样是理科生,这种巧合本来也很平常,但在这种场合我们都不约而同产生一种共鸣的兴奋感觉,话题集中於当年熬夜温习的苦况。

你一言我一语,时间溜得飞快,不知不觉到了婚宴尾声,各人都面带笑容纷纷推开座椅准备离开,我们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站在酒家门口道别时,我忽然把内心的想法冲口而出。

「不如交换电话号码,有机会再出来碰面?」我非常唐突,技巧直接得堪称拙劣,但总是想尝试一下,碰碰运气。岂料她的回答更加乾脆。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她大方地说。

她有一头爽朗气质的短发,略微圆润的脸孔称不上是大美人,却自有一股亲切的吸引力,满有朝气,性格外向,擅於表达,纵使只是第一次见面,但直觉她是比我更有主见的人,她是小学教师。

从酒家门口分别,还没踏进家门,我便已经开始想念她。这种挂念别人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试过。三天後的晚上我忍不住打电话给她。

「嗨,怎麽样,找我有事?」她的语调像接到一个熟朋友的电话,我放下心头大石。

「我会不会妨碍你?」

「不会啊。」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在家,打电话来只是碰碰运气。」

「今晚不能不早些回家,要为下个月的学校旅行做一些准备工作,明天还要开会呢。」

「那我改天再联络你好了……」

「不、不,工作累了,聊聊天正好可以放松心情。」听到她的笑声,我脑海浮现她善解人意的微笑。「嗯,你今晚不必加班?」

「我以为你忘记了?」

她咯咯笑:「怎麽可能忘记?那晚你说的关於广告行业的一切都非常有趣,叫我眼界大开!」

接着,我问她的工作情况,她不厌其烦一一向我解释,她对教学充满热诚,并非只视为一份工作。当听到她说加班是家常便饭时,不禁感同身受。「原来做教师压力也很大。」

「念教育学院时教授便不断给我们灌输一个观念;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千万不可叫一时的灰心使日积月累的心血白费。教育本来就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她的语气异常认真。

愈深入认识,就愈了解她坚强的个性远远在我之上。和曾远珊相比,她可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等你忙完秋季旅行,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好啊,到时我也需要好好轻松一下。」

(2)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没有想像中那麽顺利,两个月来每星期给她打一、两次电话,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家,也很乐意和我聊天。但每次想约会她,她总有一堆理由婉拒。

「近来正忙家长日的事。迟一些吧,到时我请你吃越南菜……」

我知道她热衷工作,她健谈的态度也令我没理由不相信她,但是自从婚宴那晚之後便没有再见面,内心难免忐忑不安。

我实在摸不透她的想法,不能肯定她究竟是真的教务缠身,还是根本不想跟我见面,只是在敷衍我?或者是我太过急进?不过转念一想,又会觉得一个正经女子怎会轻易答允跟只有一面之缘的男性约会?

乐观和悲观在两边拉扯,角力。那几个月我就在患得患失的心情度过,一时觉得曙光初露,一时又觉得毫无希望。

「拒人於千里之外,你吸引女孩子的方法真特别。」

当张汉强如此讥讽我时,我只是以冷眼回应,内心却在烦恼:「我和她到底会不会再见面?」

(3)

就在我逐渐灰心的时候,事情却又忽然有了转机,有天早上她忽然打电话给我。每次都是我打电话给她,她主动找我还是第一次。

「早安,这时间你不是正在授课吗?」

「今日难得下午休假,我正想问你今晚有没有空陪我看电影?」

我重新握好电话筒,贴近耳朵。

「怎麽样,今天不行的话,又不知要何时才等得到下一个机会?」她说。

当然我没有理由会拒绝。

我今天穿了一条最破旧的牛仔裤上班,心里埋怨今晚不得不以这身衣着去见她。但她似乎对我的衣服一点也不在意。一眼把我从人潮认出。天气渐凉,她穿了一件浅绿色薄外套。我们到售票处排队购票。由她选看哪一套电影,我负责选择座位。

她挑了一部颇严肃的电影,是那种缺乏娱乐性,深入探讨生命价值的外语片,在今届的奥斯卡获得五项提名,包括最佳导演和最佳电影。

昨晚熬夜有点困,但我仍然觉得电影很有意思。男主角被送进毒气室那场戏极度震撼,没有一句对白,纯粹运用镜头调度和演员的精湛演技把电影拉上高潮,整场戏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当中简约的剪接风格在离开戏院後仍然萦绕在脑海里徘徊不散。

我们到附近的餐厅吃晚饭。

「过了今晚又要忙吧?」我问。

她嫣然一笑,点点头。「幸好暑假我会和同事去韩国。」

「你喜欢旅行?」

「旅行可以放松心情,增广见闻。认识各地的风土人情,胸襟亦会变得广阔。」

我饶有兴致地注视她。她对事物的看法很多时候跟小学课本差不多,这究竟是天性使然,还是受到长期的工作训练所致?不过显然这些是她的真正想法。

侍应端来餐汤。

「你觉得刚才那套电影怎样?」

「不错哦,无论是否得奖,都是值得欣赏的电影。」

「是吗?」她慢慢啜一口浓汤,考虑了一会才说:「同事对它也是一致推介,我才选它的。可是……看来把你闷坏了。」

「没这回事,我的确颇喜欢这套电影。」

她侧头望我一眼,微笑说:「可是自从戏院出来,你似乎变得有些沉默,不是吗?」

我忙说。「对不起,我刚才一直在思考电影的内容和表达手法,那是我的习惯,想不到把你忽略……请你原谅。」

她听完我的解释後点点头。「你常常独个儿看电影?」

「这可能是个坏习惯,不过一个人看电影可以不必理会旁人,让我认真地分析内容和拍摄手法。」

「难怪你的观察力这麽强。」她说,舀了一口汤喝。「可能我不像你那麽热爱电影,我从未试过一个人走入戏院,每次都是约几个朋友一道看。」

我不觉得自己「热爱电影」,我只是习惯一个人做喜欢的事罢了,就像少年时独个儿拼命画漫画一样。

「你喜欢呼朋唤友。」

她点点头。「无论看电影也好、烧烤也好,欣赏音乐会也好,在我来说都是一项活动。重要的是能够和好朋友一起聊天玩耍,这才是最大的乐趣。」

我逐渐了解她的个性,她从群体中得到松弛,我则享受独处,甚至会一个人踏脚踏车郊游,独处才是我减压的方法。

「可能是性格的关系吧,我的朋友大部分都是活跃好动之人,大家聚在一起喧哗十分高兴,身边像你这麽喜欢沉思的倒是很少。」

我不清楚她这番话背後的含意,她注视我的眼神好像包含了一些新鲜感,但那只是好奇心而已,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未因而拉近。

「我也有好动的时候。」我不由得抗辩,但她立刻接话:「然而更喜欢一个人吧?」说的多麽一针见血。我只得点头承认。

我尝试解释。「创作是孤单而漫长的工作。如果不能适应孤独的话是不能忍耐下去的。我进入这一行三年,不断目睹有些同事因为熬不下去而转行。他们离开不是由於能力不逮,而是不能忍受这种环境。」说着我想起那个让我领略电影海报乐趣的同事,他已经离职了。长期处於孤独、挫折的感觉一定让他很难受。

「有困难时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因为别人不能揭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有什麽创意。」

「那麽你是因为工作性质变得适应了孤独,抑或孤独便是你的天性?」

我思索了一会。「我想我大概属於习惯孤独的类型。」

「我也有同感。」她低下头又慢慢地喝汤。「你有那种气质。」

我继续说:「当然我有嗜好,有我的朋友,在公司跟同事也很投契。只是这几年我的时间大都花在工作上。」

「为什麽花全部心血在工作上,难道人生没有其他东西值得追求麽?」

有一刹那我差点掩饰不住内心的迷惘。我总不能对她说因为两年前跟曾远珊分手,所以拚命工作填补空虚。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跟现在不相干。

「因为我喜欢这份工作。」我说:「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可以尽情发挥的工作并不容易,这方面我是个幸运儿。我相信你也会有同感,你一样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投身教育,所以加倍努力,是不是?」

她的表情很平静,然後好像在内心得到一个结论似的对我半开玩笑说。

「那麽,我们总算有一个共通点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