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前往天牢寻找隐隐期间,尽冬着手准备换血一事,言羲不谙医术、只能枯坐一旁,他问起尽冬在复活朝云长老那夜逼我吞下的毒药是否有碍,这两个月尽冬每隔三日便会送来一颗解药,在我最无助之际,曾想过拒服解药、一了百了,最终放不下族人而屡屡作罢,尽冬回答言羲极乐果的毒性早已压过他所下之毒,所以并不影响施救。

既然我已身中剧毒,为了不拖累隐隐,理应早些自我了断,也免得隐隐自我牺牲,可是理智告诉我一旦我死了,隐隐也逃不过言羲魔掌,还可能连累远在阿锦州的族人,遑论摧胸破肝之痛使我连自缢之力也没了,我无法选择、也没有选择……。

当双腿已废的隐隐被拖入房中,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凭着铁链叮当的声音以及众人的谈话,才晓得隐隐来到。

「锦尘大人、锦尘大人!」隐隐靠在床边、声音沙哑,但听着比上回见面要精神得多,他握着我的手,因唤不醒我而慌乱不已,其实我尚有意识,只是无法回应,我多想同他说话、多想告诉他不要犯傻,我从不值得他这般付出。

「别喊了,要她醒来唯有一个法子。」言羲道。

尽冬接着出声:「方旭路上应该向你解释了,要救她只能……。」

尽冬话才说到一半,隐隐一声打断:「不必废话,时间紧迫。」

隐隐语气坚决、不带一丝犹豫,甚至催促着尽冬快些行动,他的痴傻令我落下无声泪水,究竟为何他能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我有什麽值得他爱?若他不曾爱我,今日也许不会落到这悲惨境地。

年幼时跌落山崖,我求他救我,他做到了,多年後,我希望他抛弃我,而他仍旧无怨无悔地守着这个诺言。

是我……害了他……至始……至终……。

朦胧中有人将汤药灌进我口中,我的意识逐渐迷糊,隐约感觉左半身一阵冰凉、而右半身自手腕起似有一阵暖流淌过,半冷半热的极致交融是种无法形容的撕裂感,若非我力气全失,那撕心裂肺的喊叫怕是得震动半个王宫。

隐隐如何了呢?和我一般痛苦难耐吗?对了,尽冬不是懂得起死回生吗?我可以求他帮我复生隐隐啊,找个死囚来换回隐隐的命应当可行吧?

可行?我在胡说什麽呢?我竟想用旁人的命来救隐隐,莫说我这行径与尽冬一般无良,隐隐他天性纯良,他又岂会愿意以他人性命为代价苟活於世?何况他再活一次又如何?终究会因我之故在言羲手上承受无尽折磨,我不能自私操控他的命,即使我再想留下他,我也不能这麽做。

随着时间流逝,左半身的寒冷缓缓退去,我的身子渐渐温暖起来,原先沉重的四肢似乎轻快许多,我试着睁开双眼,起先只能见到一片白茫,後来视线缓缓清晰,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期盼着第一眼能见到隐隐,而当我看清四周,身旁的只有言羲、尽冬以及地上那一大桶的黑血。

尽冬把完脉,得意道:「看来成功了。」

「你感觉如何?」言羲问。

「……隐隐呢……?」我顾不得身子好坏,我只想知道隐隐下落。

言羲脸色一变,冷道:「抬出去,烧了。」

我愤而坐起身,晕眩难以久撑,言羲扶助我,我伸手赏了他一巴掌,虽然这一巴掌软绵无力,但我的愤怒传达得十分清楚,「……隐隐说得对……你……就是个畜牲……。」

既然我和隐隐难逃天人永隔的命运,至少这最後一眼我一定要见见,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况且……最重要的话我还没向他说,我不想就这麽结束。

我挣扎着要下床,言羲将我压回床上,他缄默着,双眼却清冷如寒冰,他是故意早早将隐隐带离、故意选择火烧,他就是想让我们不复相见。

我和言羲对峙之际,尽冬忽然从背後偷袭言羲,言羲受袭後晕倒在床,我震惊地望着他,猜想他意图趁乱再次将我绑走,殊不知他竟说……。

「我带你去见苏隐隐。」他微笑。

「……为何帮我……?」尽冬可不是什麽热心助人的性子,我不禁怀疑他的用意。

他没有回答,一把将虚弱的我抱起,步出了猗桐宫。

尽冬奔跳在红瓦屋顶,轻盈如猫、敏捷如兔,底下的侍卫发现我们的踪影一路追捕,尽冬三两下便甩开追兵,他说隐隐是被方旭拖走的,於是四处寻找方旭,我俩像无头苍蝇东奔西跑,此间我隐约听见了隐隐的声音自某个方向而来,左右没有线索,我便让尽冬前往声音来处,後来在王宫东南角的一处空地找到了他。

空地上堆着半身高的木材,隐隐被扔在上头,看来他们真打算让他灰飞烟灭,所幸方旭和一众侍卫与宫人尚在朝木堆淋油,在他们点火前,尽冬纵身而下、在柴木堆上落脚,他将我放在隐隐身旁,随後跳下与在场者打了起来,其余人自然不是尽冬对手,可方旭是言羲爱将,即便在我看来尽冬武功造诣高於方旭,但尽冬要拿下他也得费上一番工夫。

尽冬与方旭纠缠不休之际,我的注意力全在隐隐身上,他身上的伤相较我们在天牢重逢复原大半,这点言羲倒是没骗我、他确实找了大夫替隐隐医治,可惜他的腿仍旧明显变形,想来他伤得太重、大夫也束手无策。

我的手贴在隐隐脸上,他还有温度,我连忙探了鼻息与脉搏,虽然微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隐隐、隐隐!」

他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发出轻微的回应:「……嗯……。」

我心中扬起一丝希望,方才房中的一桶黑血应是尽冬从我体内引出的毒血,也就是说我的毒没有过给隐隐,他只是失血过多,那便还有活的可能,我对尽冬喊道:「隐隐还活着!」

尽冬此时正好拾起一把刀、与方旭刀剑对战,他趁空回了我句:「忙着呢,等会儿。」

方旭并不强攻,显然在拖延时间,若被他拖到言羲清醒、带兵赶到,不单救不了隐隐,我和尽冬都将万劫不复。

隐隐的状况非常不好,我不停喊他醒来、怕他就这麽一睡不醒,「隐隐你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泪水滴在他苍白如雪的脸上,滑落,无论我怎麽呼唤,他都似乎听不见,想起他的付出与牺牲,我自觉不配、更愧疚不已。

「你为什麽要救我……为什麽这麽傻……?我宁愿你自私一点、狠心一点,我只想你好好的,我不想……不想再失去你一回啊……。」我靠在他胸前,他若有若无的心跳声敲击着我心的每一寸。

既然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他大可隐姓埋名、远离纷争,兴许能逃过这厄运,可他仍然回来了,他就是这麽傻,总把自己放在最後一位,也正是因为他的品性,我才会不可自拔倾心於他,只是我情愿他远走,也不想他再为我死一次,失而复得再失去……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别……哭……。」突然,一声轻微而温柔的安抚传入耳中。

我猛然抬头,只见隐隐双眼微张、浅浅地朝我微笑,他的手缓缓举起,正要替我擦去脸上的泪,却发现自己满手脏污而停下,他要缩回手那刻,我握住了他的手并将其贴上了我的脸。

「……脏……。」

「不脏,这双手一直保护着我,怎麽会脏呢?」

「但……我还是没能……替你……找回笑容……。」

「隐隐,不要丢下我,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抱歉……这次要违背你的……命令了……。」

「不要、不要!」我俯下身子,紧紧抱着他,哭道:「你发过誓要一生护我周全,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

「……锦尘……。」

「若你要走,我陪你。」过去都是隐隐追随我,这回轮到我跟随他了。

「……你不会的……立果还有族人们……你不会弃他们不顾……。」

「可是没有你,我如何撑下去?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我需要你。」

「锦尘……你一直很勇敢……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不好、我才过得不好。」隐隐离开的这几个月,我没有一日不想他,这样的日子岂会好?

他将我低下的脸轻轻抬起,又说了一次:「……别哭了……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的眼泪……。」

「那就别走了,好吗?」

他摇了摇头,道:「我在苍穹之上等你。」

隐隐身受重伤、气血两虚,本该痛苦万分,他竟在此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一派轻松、怡然自得,他明明在笑,我却越看越难过,我知道这或许是最後一次见到他的笑容了。

「锦尘……我……。」隐隐原想说些什麽,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罢了……这样便好……。」

我懂他那句未说完的话是什麽,也懂他为何欲言又止,他是想带着那份心意悄悄而去,不愿留下任何负担,只把遗憾留给自己。

我不如隐隐事事为他人着想,至少最後我想将心意传达给他,我不奢望他能因此了无遗憾,可求他能懂得自己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对我而言,他就是唯一。

「隐隐,我……。」当我下定决心坦白,一抬眼,他已闭上了双眼,「隐、隐隐,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看我啊。」

无论我如何呼喊他的名字,这回……隐隐再没睁开双眼,而他的心跳……也消失在我的世界。

「你还没听见我说爱你,怎麽能就这麽走了呢?」

我终归迟了一步,苍穹还是从我身边抢走了他,甚至不留给我们诉说真心的机会。

同时,远处传来数量众多的急促脚步声,不久,言羲便带着一群侍卫赶到,我瞥了他一眼,回头替隐隐简单整理好仪容,既然要走,就让他走得体面些,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隐隐,就算你听不见,我仍想对你说……我爱你,真的真的……很爱你,此生无缘,来世请你等我。」

纵然满身伤痕,隐隐却睡得很安详,我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真正地与他告别。

我爬下木堆,本和方旭打得难舍难分的尽冬此时收手、退到我身前,而方旭也回到了言羲一侧,我没有心力搭理他们,迳自拿起一旁的火把、点燃了柴火,泼上油的木柴很快燃起熊熊烈焰将隐隐吞噬,这团烈火将我们隔绝两方、提醒我再也无法靠近他,他真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