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张灯结彩,过红的喜庆,透露着主人周书正要纳妾的喜事。周棋一下轿,被满眼的大红震得心火张狂,愤怒非常。印象中,他也曾在周家看过这样的喜庆,那是在三年前,海棠下嫁周书那日。
「海棠……」周棋低喃,紧握的手心,松了又紧。
好恨啊,这可恶的周书,竟然糟蹋他最爱的海棠。
周棋气愤的往夏苑冲去,踏过冬日薄薄初雪,过响的足音如他心底的狂怒。终於在夏苑的议事厅寻到周书,周棋不顾他人的目光,紧紧地揪住周书的衣领,恶狠狠地揍下一拳。
这拳,怔住在场所有人。
「哈,」周书啐了口嘴中血水,讪笑说着:「我道是谁敢动我这『书爷』,原来是大哥啊。」
见周书仍是嘻皮笑脸,周棋怒喊:「你真可恶!」
接着,又是很狠的一拳,将周书打倒在地。
「书爷!」见自己的主子挨打,一旁的奴仆终於回过神,惶恐的要将周棋架走。
「你们全都给我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周书支开在场奴仆,狼狈起身。
看着愤怒的周棋,周书更是笑着:「我再怎麽『可恶』,总比你这没用的男人好。至少,我绝不会将自己最爱的女人,拱手让人。」
「你--」周棋落下一拳,痛苦的喊着:「你答应过我,你会好好照顾她!」
周书冷笑着说:「不能生育的她,至今仍是周府的当家主母。你说,我还不够照顾她吗?再说,我并不爱她,我爱的人是盼君,我当然要娶她。」
听周书这样说,周棋又是愤怒的一拳。「若你不爱她,要什麽要娶她?你说啊,既然不爱她,你为什麽还要娶她?为什麽……」
「是你强要我娶她。」不愿再忍受周棋的拳头,周书推开他,将他掼倒在地。「你说,我是周家的继承人,我必须娶她。」
「我--」摔落在地的周棋,怔愣的看着周书,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周棋原本紧握的拳头,顿时松了。
「是你要我娶她。」周书讽刺的笑了。「既然我依约娶了她,也没休离她,你根本没资格来说嘴。」
听到周书的指控,周棋书卷气极重的眼眸,满布着复杂的情绪。
是了,书弟从未对他说过,他喜爱海棠。依书弟的性子,只要是他想要的,他肯定不会轻易罢手。
可书弟从未和他争取过海棠。
难道当初,他做错了吗?他只是希望,海棠能一辈子幸福……
「况且,为了传宗接代,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周书冷冷说着:「我不就是小妾的儿子吗?」
周书转过头,不愿面对神情恍惚的周棋。他冷声吩咐:「既然大哥都回来了,那就喝完喜酒再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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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纳妾,再加上孩子的满月酒,周家的这场婚礼,办得极乐闹,排场之大,丝毫不逊於三年前的那场婚礼。除了整日的流水席,阵头与乐队,周府还放银发衣给穷苦人家,说是要为孩子做功德,希望他能受到上天的庇佑,平安长大。
这场盛大的婚礼和满月酒,最受众人瞩目的,莫过於是周书新纳的小妾,盼君。很多人说,她是母凭子贵,飞上枝头了;进周家不出几日,她肯定会拉下海棠,成为周家真正的当家主母。
周家的大厅中,在丝竹绕耳的喜庆里,所有的人屏息以待,就是想看看盼君的真面目。媒婆吟唱着亘古的吉祥曲调,在众人的惊呼中,一身大红的盼君,终於出现了。
乍见大红喜服,私言窃语不绝於耳。
「这不合礼俗,哪有妾是穿红色喜服的?」
「书爷肯定有意休离海棠夫人,扶正盼君姑娘。所谓母凭子贵,也不过是如此。」
「看来周家的当家主母要换人了。一名小小的花魁,没想到还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
「花魁当家,周家要变天了。书爷肯定是瞎了眼,才想扶正她。想来,女人只要会生孩子就够了。」
高坐在主位的海棠,惨白着一张绝艳倾城的脸,仔细聆听这些无情的言语。她强睁着一双冷眸,逼自己微笑面对眼前的盼君。
「大姊。」娇媚温润的嗓音极为动人,盼君风情万种的对海棠倾身一福。「小妹以後还请您多照顾了。」
盼君媚笑,将丫头递上的茶奉上。「大姊,喝了这杯茶,咱们以後就是自家人。盼君出身低微,若有什麽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大姊包含。」
海棠没说什麽,接过盼君奉的茶,仅是微笑的将见面礼递给她。看着盼君,海棠呼吸急促,身子发颤,她压抑着心底的悲伤与狂怒,强忍着上前撕裂她的欲望。
花魁盼君,是一位极美的女人,举手投足间妩媚撩人,惑人心智。肯定是她用这张脸,将周书迷得团团转,让周书背弃她的情感。是不是只要毁了她,周书就会回到她身边,像从前一样?
又是一阵惊呼,原来是周书来了。但极不寻常的,他的脸上挂着伤,青青紫紫,让人猜不透究竟是谁有此能耐,敢对金陵城的书爷动粗。
「夫君!」
周书受伤,海棠与盼君纷纷走到他身旁,却见周书转身背对海棠,一脸深情的面对盼君。
海棠黯然收回欲触碰他的手,心痛欲裂。
「怎麽弄成这样?」盼君心疼的轻抚周书脸上的伤。「是谁这麽过份,把你打成这样?」
「别担心,这点小伤不碍事的。」周书将盼君拥入怀中,轻声低语:「你今天好美。」
盼君晕红着脸,亲昵的倚偎在周书怀中。
「锦少爷来了。」
嬷嬷抱着孩子进入大厅,四周道贺声不断,周书更是笑得开怀。他自嬷嬷手上接过孩子,当众宣布:「他是我的孩子,也是周家的长孙,周锦。」
一旁的海棠,冷眼看着周书与盼君,看着他们的孩子周锦。她好恨,好恨自己生不出孩子,恨自己没用,才会有机会让周书和盼君在一起。一定是她生不出孩子,周书才不要她,一定是这样的。
不,她不该恨的,是周书背叛她,是他背叛她的爱情。
不,她不该恨周书,周书怎可能背叛她?周书从小就待她极好,怎可能会背弃她?一定是盼君这个女人害的,是她迷惑周书,让周书离开她。
不,不是她害的,肯定是自己没用,一直无法有孕……
「啊……」纷乱的心绪,千转百绕的念头,压抑许久的恨意,强烈的心痛,逼着海棠再也无法待下去。她起身,不顾众人的目光,就往外方跑去。一旁的丫头想要拦她,却被周书阻挡了。
她走,一直待在角落的周棋也跟着离开。
他跟着海棠,穿过被冬雪覆盖的海棠花丛,来到了春苑。
「海棠……」周棋唤她,却被她阻挡在门外。
海棠发泄似的扫落屋内所有物品,刺耳的碎裂声,听得周棋相当心惊。他着急的拍门,叫喊着她的名,就怕她做出什麽傻事。
「海棠……」
「啊……啊……」海棠疯狂的哭喊,完全听不见屋外周棋的叫声。
她觉得好恨、好苦,又好痛……
纠结理不清的情绪,侵蚀着她的心智,漫天袭来的无助感,逼她拿出早已备好的三尺白绫,悬挂在梁上。
海棠凄怅的笑着,她告诉自己,只要再一下,她就可以解脱了,她就不用过得如此痛苦。
打好死结,海棠将头搁在绫布上,就在她准备踢倒椅子之际……
琴声铮然,熟悉却又陌生的旋律,古朴恬淡如涓涓细流,慢慢渗入她痛苦的心智,抚平过乱的心绪。许久,海棠终於跃下椅子,空洞洞的眼眸注视外方漆黑,聆听动人的绵绵音韵。
那琴声,好似在许久以前,她曾听过。每一个琴音,都像敲打在她的灵魂里,深刻却又难忘。
是谁在弹琴呢?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这样的琴音,她依稀记得,是一名中年士子。
我愿为你奏上一生一世的琴。
不,不是,是一名孩子。
不,好像都不是他们……
琴音悠悠,海棠睁着眼,看着远处东方逐渐泛白。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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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开始,每晚,琴声总是伴着孤独的她。不管外方是春电交织或梅雨纷纷,甚至是刮风下雪,她都听得到琴声。
起初几夜,她是恍惚的,总是睁眼到天明。一段时间过後,琴声逐渐洗尽她不安难堪的情绪,她终於能阖眼入眠。
她习惯着,没有周书,却有琴声陪伴的夜。
一年过後,大雪纷飞的夜里,琴声依旧。海棠在床上辗转难眠,她终於起身,想去寻找弹琴的人。
到底是谁在弹琴呢?
这个她想了一年的答案,她突然很想知道。
撑着伞,绕过被冬雪染白的海棠花丛,她终於在对楼的屋檐下,寻到为她弹琴的人。
是啊,她早该想到,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有谁如此痴傻,如此执着。
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
「棋哥哥……」海棠叹息,收起伞,走到周棋的面前。
琴声瞬然停止,周棋抬眸,不敢相信他眼前所见。
「海棠……」周棋眷恋的看着她,看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看着那双明媚动人的眼眸,看着她眼底的他。
许多年了,她终於看到他了吗?
「你终於肯见我了。」周棋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久违的笑容。
海棠凄然一笑,叹息说着:「棋哥哥,你别再弹了,海棠这辈子欠你太多,不想再欠你了。」
周棋急嚷着:「你没欠我什麽,是我甘愿如此。」
「这些日子,海棠很感激你。」海棠朝周棋一福。「海棠无以为报,就请棋哥哥受我一拜。」
说完,海棠盈盈下跪,周棋急忙搀住她。
「别这样……啊……」才搀住她,过大的动作令周棋眼前一黑,昏死在海棠的怀中。
「棋哥哥……」海棠抱着浑身发烫的他,凄楚的泪水,缓缓滑过双颊。她不禁低语轻喃:「我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待我……」
「放开他。」水仙来了,她抢下海棠怀里的周棋,尖声怒喊:「你没资格碰他。」
「水仙……」海棠惭愧的别开眼,不敢面对水仙愤怒的面容。
「你害得他还不够吗?」水仙厉声指责海棠。
「那年你被绑走,他为了你,强忍身体病痛,彻夜不眠打听,只为找到你。之後你嫁与周书,他为了成全你,伤心欲绝离开周家。一年前,他又为了你,夜夜抚琴,不管他是否病着、是否高烧骇人,他仍是……仍是……」
水仙哽咽着,红着眼眶,再也说不下去。她陪在周棋身边,这些事,是她陪他一起度过的;那些苦,是她陪他一起咽下的。
海棠怔愣着。她看着水仙怀中的周棋,看着他痛苦蹙眉的模样,泪,溃决而下。她想着水仙说得事:想起周书救她,却没想过,真正救她的人,其实是周棋。那时若无周棋带兵前来,她恐怕就被贼人杀死了。
她想起周书娶她,但若无周棋的退让,她也不可能嫁他。一年前,周书纳妾,她欲寻死,也是周棋夜夜为她抚琴,抚尽她纠结复杂的情绪。
周棋为她牺牲那麽多,而她呢?却在无形中,伤透他的心。
海棠了解被所爱的人,伤透心的感觉。那种感觉,疼得令人难以忍受,就好像是有人拿着刀,一刀刀凌迟自己的心脏,越割越深,也越来越痛。
想到周棋长年受到这样的痛,海棠嗫嚅着:「棋哥哥……」
「你走吧。」水仙坚强抬起脸,泪水湿了脸,却仍是说着:「你就让他安安静静过完最後的日子,别打扰他了。」
「这辈子,他为你牺牲够多了,你就放过他吧。」
听着水仙的话,海棠惨白着脸,不安的开口:「棋哥哥……怎麽了吗?」
「他怎麽了,都不关你的事。」水仙冷着脸,不屑说着:「从未关心过他的你,怎麽会知道他身子的状况,怎会了解他的心思。」
她冷声下着逐客令:「夜深了,请夫人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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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呢?」周棋虚弱的睁开眼,就是要找海棠。
水仙痛苦的看着他,冷声说着:「她离开了。」
「我要去找她。」周棋奋力的想翻身下床,却仍是倒回榻上。
见周棋如此执着,就是要找海棠,水仙禁不住哭了。「少爷,别这样了。王大夫的话您是知道的,请您好好养病,别再糟蹋自己了。」
「就因为是这样,我才要找她。」周棋仍执意要起身,水仙没了法子,只好前去搀扶他。她为周棋覆上大氅,仔细打点衣物,并将桌上的怀炉塞给他。
屋外,忽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去看看。」水仙绕过外厅,忙打开门,却惊见伫立在屋外的海棠。她沉下脸,冷声问着:「夫人来这有什麽事?棋少爷用度吃紧,可没多的茶水,供养夫人。」
海棠毕竟是周家的当家主母,面对水仙的冷脸,她仍是不徐不缓的说着:「你们用度吃紧?怎不和我说说?我回头再请帐房支钱给你们。茶就别奉了,我刚喝过。」
「我来,是要拜访大伯。难得他回府,我这当家主母竟然忽略他,整整一年没拜访他,於情於礼,还真是说不过去。」海棠歉疚说着,强横过身子,就往屋里进去。
「你!」水仙没想过海棠会如此强硬,一时不察,就让她进了屋子。
周棋怎样也没不到,他心心念念的海棠,竟会前来看他。望着她美丽的容颜,周棋心满意足的呢喃:「海棠……」
「棋哥哥,我来看你了。」不理会身後水仙的怒气,海棠迳自坐上外榻,仔细的瞧着他。
他,瘦多了,也憔悴多了;脸色更苍白,病容也更明显了。海棠叹息着。昨夜,她看得不真切,不知周棋已经变成这个模样。是她害他的吗?是她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吗?
「少爷,吃药了。」水仙拿着药盅,看着海棠,就是要她离开。谁知海棠竟接过水仙手上的药盅,对水仙说着:「我来就好。」
「你!」水仙的眼里有着狂怒,海棠视若无睹。
看到海棠为他亲奉汤药,周棋轻声说着:「你不必这样。」
海棠轻叹:「让我为你做些事,这心底也会好过些。」
周棋忙说:「别这样想,我只希望你能快活的活着。」
海棠微微一笑。「棋哥哥,那你答应我,你也要快活的活着。」她将汤药吹凉,拿起调羹,仔仔细细的一口口喂着周棋吃药。
周棋抬眸,深情款款的凝视海棠,凝视她水眸中的他,满足的叹息。看着她,周棋似乎想到多年以前,那名爱笑爱闹的小海棠,她总是会黏着他,问他有什麽好吃的东西。
「怎麽了?」海棠放下手中空碗,笑问着周棋。
「没。」周棋也笑了。「我只是想到你小时候,很爱吃玫瑰松子糕。」
被提及小时後,海棠顿时晕红着脸,轻声说着:「棋哥哥怎麽会想到我那疯丫头样,别笑话我了。」
「我怎会笑话你。」看着她那张与海棠花仙子相似的脸,想到周书的冷情,周棋叹息说着:「不管你是什麽模样,我都爱你。」
周棋突如的表白,令海棠怔愣,她神情恍惚的看着他。好半响,她才开口:「棋哥哥,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情感。只是,我已嫁与夫君,不能再接受你的心意。」
想到周书,周棋气愤的说着:「他对不起你,他--」
海棠凄然一笑,纤手抚上周棋的薄唇,摇着头说:「别怪夫君,是我不好,谁叫我生不出孩子。」
挣扎了一年,她终是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在琴声相伴的孤独夜里,她恨过,也痛哭过,就算再怎样憎恨,她也无法对周书他们下手。久了,她告诉自己,是因为无法生育,所以周书才会背叛她。
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只为了让自己好过。
「不,不是这样的……咳……」周棋激动着,却是一阵猛咳,海棠忙为他拍背顺气,水仙赶紧递上蔘茶要他喝下。
「棋哥哥,别说话了,你快歇息。」海棠起身,准备要离去。
周棋一把抓住她的手,认真的问着:「那年,若我不将你让给书弟,你会恨我吗?」
「不会。」海棠摇头,回握着周棋的手,轻声说着:「因为我知道棋哥哥很爱我,所以我绝对不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