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乔跟穆昀轩「借来」制服外套,又骑着跟穆昀轩「借来」的机车去周围晃悠了几圈,最後在某个夜市停下,进去里面买了整整三袋的炸杏鲍菇。

她慢悠悠地骑回警局,把机车钥匙勾在穆昀轩某个茶具的握把中间,之後又提着那几袋香喷喷的炸物进到审讯室里。

再次见到那个小男孩时,他正扒拉着那双将衣物揉得满是皱痕的小手,整个身躯往桌前倾倒,紧紧抱住坐在对面的严沫。

严沫面色苍白,浑身僵硬,见到聂云乔开门进来,好像突然变得口乾舌燥似的嘴巴开始张张阖阖,扁平精瘦的胸口也起伏得异常厉害。

秦谧纤瘦的指尖紧密地扣在严沫背後的衣料上,身躯颤抖,似乎是正靠在严沫怀里痛哭。聂云乔别开眼睛,抿紧唇瓣,把炸物安置在桌边後,便没有再作声。

等到秦谧终於哭够了,抽抽噎噎地松开傻在原地的严沫,聂云乔才走过去,咳了几声:「小谧,去洗手,姐姐买了宵夜,我们一起吃。」

秦谧背对着她,没有回答,过半晌又赫然扭过头,原先眼底那无边无际的惊惧早已消逝,只余些许了然於心的坦荡。

当然,那也只是聂云乔以为的「坦荡」而已。

聂云乔松了口气,正预备把秦谧拉过来。

秦谧却瞥到审讯桌旁边放的「宵夜」,还闻见一股子香酥馋人的炸物味,维持那副冷静的样子没多久,就倏地一个箭步,又冲回严沫身边,拽住严沫的衣袖大哭特哭。

哭得那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糊得严沫衣袖尽毁,惨不忍赌。

严沫看秦谧像只无尾熊似的黏着自己,额边也不禁冒出几滴冷汗。他边朝聂云乔投去求救的视线,边扶住秦谧的肩膀,抽搐着嘴角,想将秦谧小小的身板推开。

说实在还是挺重的,从秦谧刚才的谈吐还有那身高来看,他的年纪少说也有十二、三岁,但不知道为什麽就是特别黏人,一松懈下来就可怜兮兮地冲过去撒娇,完全没有留下让人反应的时间。

聂云乔看严沫满脸的为难,面上充满抑遏不住的烦躁,但转而又想,毕竟那孩子的年纪那麽小,又碰巧碰上那种惨无人道的谋杀案,一时间至亲尽失,从此流离失所,正常孩子估计都得吓得崩溃尿裤子,相比之下,秦谧这样已经算是勇敢的了,自己实在不该对他过份要求……

聂云乔努努嘴,扯开笑容,「小谧,是炸杏鲍菇,不是炸蟋蟀,你别怕,只是开玩笑。」

秦谧闻言,有些惊诧地转头,可过了一会儿,又忽地噘起嘴来,委屈阴郁的眼瞳里泪光闪动。

「不要。」秦谧瘪嘴道。

「为什麽不要?」聂云乔抽抽嘴角,感觉自己一辈子的笑容都快耗尽了。

秦谧瞪着大眼睛凝视她,好像没有话可以回答,但却十分戏剧化地扑向严沫,拽住严沫的肩膀继续狂哭。

操。聂云乔忍不住骂了声粗口,但同样是在心底,表面万年的波澜不惊。

聂云乔原本预测这也该是严沫的极限,所以粗口想都不想就飙出来(在心中),和蔼可亲的脸色也乾脆不装了,就等着严沫发飙治治这臭小鬼。

但严沫却意外地没有推开秦谧。

他顺势揽住了秦谧的身体,将秦谧整个人抱到怀里,然後摸摸秦谧的头,柔声说:「小谧,去拘留室待一晚,明天就会有人来接你了。」

聂云乔满心讶异地看着严沫,严沫对她笑了笑,把秦谧放回地板上,後来又主动走去给秦谧开门,亲自将秦谧送进拘留室。

远远看见严沫这种出人意表的温柔举动,聂云乔感觉自己的下巴几乎快要脱臼,打了个寒颤就想别开视线,可下一秒,聂云乔却发现严沫对里头的秦谧低声说了几句她听不清的话,说话时面色凝重,神情肃杀,好像转眼又变了个人。

然後,严沫从口袋里掏出拘留室的钥匙,将拘留室的门给上了锁。

聂云乔惊得快步冲上前,「锁门干嘛?」

她制住严沫进行到一半的动作,气势凌人地问。

「给他机会,坦诚。」严沫挥开聂云乔的手,执意将门锁了起来。拘留室里是听不见外头的声音的,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沉着声,说话就好像冷风低吟。

要坦诚什麽?他一个孩子,能说的都说了,还有什麽好坦诚的?聂云乔盯着严沫将钥匙收回裤袋里,赶忙将严沫拉到远处沟通:「坦诚什麽?」

严沫冷冷回视她,脸上依旧是情绪全无。

他回身走向宿舍,刚巧碰上出来跟穆昀轩换班的梁子超。梁子超连制服都还没换好,搭着条毛巾打着哈欠,穿着一副蓝白夹脚拖,就急急忙忙把严沫给拦住。

严沫一甩肩,用无声的气势的把梁子超瞬间给撵了。而後连个头都没回,就直直回宿舍里走去,聂云乔甚至还听到楼上传来一阵重物相撞的巨响。

梁子超脸色苍白地擡头,「阿乔,我有没有听错,他刚刚是在摔门吗?」

「别理他,神经病。」聂云乔眼神阴鸷地答。严沫这家伙今天不晓得吃错什麽药,气都撒到孩子身上了,莫名其妙。

想罢,聂云乔又朝楼上扯开喉咙大喊:「无良!」

一个孩子他也怀疑,做人别老那麽尖酸刻薄好不好,以後後代要吓死的!她超乎寻常地感到愤怒。

梁子超静静看着聂云乔怒吼,又拧拧眉头,将毛巾挂到沙发椅背上,「不是吧?我刚刚还补眠呢,就突然被楼下守门的call醒了,後来穆昀轩不晓得从哪里接回来个脏兮兮的小破孩,你说的就是那小破孩?那小破孩有那麽大胆子敢惹他生气?」

「天晓得。」聂云乔才刚冷静下来,便浅浅叹了口气。她分明前几秒还见严沫对那孩子笑嘻嘻的,谁知道回头就变了样,老自己闷着不解释,迟早憋死他!

「别啊。他死掉咱们对就没头儿了,要死也得栽在你身上,让那小破孩捡便宜可不好玩。」梁子超似乎能看透聂云乔的想法,话里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注意用词。」

「他叫秦谧,别小破孩小破孩地喊。」聂云乔一扬眉,捏起梁子超四处乱挂的毛巾,眼目凌厉地瞪他。

还想不想换衣服了?穿这样执勤是嫌积分多吗?要不要她帮他拍张照送上去给他家队长看看?聂云乔一甩毛巾,蒙住梁子超的头。

「阿乔,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多事啊。」梁子超眨眨眼,还打算继续贫嘴几句,却直觉聂云乔擡脚就要踹过来,赶忙摘了毛巾就往寝室跑。

「替我顾个门,我换件衣服就回来啊!」

梁子超一溜烟跑了,鞋底抹油似的脚程飞快,就跟他那满嘴油腻的性格没两样,三两下就溜得不见踪影。

聂云乔又叹气,走回审讯室把桌上凌乱分散的资料收拾乾净,途中又路过拘留室,便下意识往里头瞥了一眼。

拘留室最靠里的两面是铁质墙壁,两面则是由全透光的玻璃制成,无论从外面里面都能清楚看到另一边的情景,因而聂云乔此时清晰地看见了秦谧。人坐在靠墙的内设长椅上,跟刚来那时相同,蜷缩成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团子,看上去怪可怜的。

秦谧默默呆坐在那里,神色略显呆滞,看不出究竟那小脑袋里都在想什麽,只知道他赫然回了神,跟聂云乔的视线对上,就又吓得赶紧收敛视线,把那颗覆满漆黑短发的小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聂云乔跑去资料库把资料都归纳整理了,回头又见那单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长椅,挪到了拘留室的角落,没来由地瑟瑟发着抖。

她这才想起,刚刚秦谧到局里时并没有穿鞋子,两脚的毛袜被雨雪弄得湿冷肮脏,他这时早已自己将沾满泥污的短袜扔在旁边,虽然瞧着浑身打颤,却没有将身边堆叠的棉被摊开来盖,只是整个人面朝墙壁,背影微弱起伏着,也不知睡没睡着。

见到这副清净,聂云乔终於耐不住心酸地去敲了穆昀轩的房门,跟他讨来拘留室的备用钥匙,才又返回原路,跑去打开拘留室的锁。

聂云乔放轻脚步朝秦谧走近,到他身旁蹲下,捻着棉被帮秦谧盖上,说:「盖好,别闹脾气,会着凉。」

半晌,却听见秦谧咬牙回答:「冷死最好。」

聂云乔挑眉,厉声道:「小孩子口无遮拦,会遭殃。」

可这次秦谧却再没回答,沉静得好似已经入睡。

因为拘留室里没有暖气,所以聂云乔总感觉这里的空气特别冷冽,冻得她呼吸都感到艰困,想到秦谧要在这种地方独自渡过一晚,便觉得有些残忍,於是她蹲在原地许久,边思虑着要不要瞒着严沫把秦谧偷偷带出去,另外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安置他。

待到聂云乔考虑结束,正准备伸手摇醒秦谧时,却倏然听到一道细若蚊吟的声音。

聂云乔打算竖起耳朵凑过去听,秦谧又忽地扭过头,用那双圆融悚然的美丽瞳孔瞪着聂云乔,怆然道:「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冷。」

「反正从今以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一个能让我感到温暖的地方了……」秦谧淡淡地说道,尾音逐渐消融在空气里。

聂云乔愣神地听,好不容易辨识清楚他的意思,便暗自惊叹这孩子竟能说出这般成熟哀婉的话。

她赶忙想把棉被翻过来,想要抱着他安慰,却发现秦谧的身体死沉得很,他自己似乎也是死僵着,完全不愿意翻过身来,就是那样的牛脾气,感觉跟严沫有七八分想像。

想到这里,聂云乔便恼怒地骂:「我是为你好!不听拉倒,冷死最好!」

然後,秦谧沉默了半晌,下意识把棉被拽得更紧,额头靠着墙壁,语带泣音地说:「你滚啊,我才不需要你为我好!」

聂云乔瞪圆眼睛看着耍自闭的秦谧,顿时气得头晕脑胀。她一松手,又把几条棉被随意往秦谧身上丢,满心暴躁地想:是老娘操错了心!吃屎吧小屁孩!

秦谧冷冷哼了声,没计划再理会聂云乔,只是剧烈抖着肩膀,好像把所有深沉的心思都隐匿在了那卷凉飕飕的被褥里。

聂云乔想甩门,出去却见到梁子超对自己挤眉弄眼的,还念叨着大半夜别打扰局里其他人,聂云乔的理智这才稍稍回来,拉着门就要关上。

看着梁子超一脸恐慌的表情,才又转身,想轻轻把门带上,但却听到拘留室里头爆出一声锐利的尖叫,而後是接连不断的崩溃哭吼。

梁子超吓得想冲进去拘留室摀住秦谧的嘴,可人都还没踏进门,秦谧的哭声却突然消失,好似只剩下低微的啜泣。

聂云乔转过身,看到秦谧藏身的那卷棉被还有些不规则的抽动,便把梁子超往回推,就着梁子超那副茫然的神情,把拘留室的门彻底阖上了。

「你干嘛?没见他看起来不妙?」梁子超说。

哪里不妙,耍脾气罢了。聂云乔努怒嘴,「我小时候出车祸,死全家,也没像他那样闹腾。」

言下之意,太宠会惯坏的。聂云乔暗自腹诽。

「他跟你能比吗?」梁子超满脸的不信任,「你这种投错性别的女汉子,打不死的小强,人家那是什麽,小狗狗,万一不小心闹肚子挂掉怎麽办?」

聂云乔翻翻白眼,「烂比喻!」

伤心归伤心,过几天不还照样活蹦乱跳!

「放屁。」梁子超玩闹似地对她比了个手势,语气却十分认真:「我怀疑你压根没听清他说了什麽。」

他有说话?不就是吼了几声?聂云乔半信半疑地蹙起眉头,「他没有说话。」

梁子超似乎非常在意角度问题,绕圈走到拘留室的门前,横在聂云乔与秦谧对角线的正中央,神态凝重地说:「是,那小破孩是没说话。」

「但是我听见他在笑,笑得连肩膀都在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