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魂.凝生卷 — 章伍 ‧ 涅槃(1)

自从在尧州歧南山的百里幽径与江离分道扬镳之後,莫临渊便着手打点回颍州的事宜,毕竟离一开始只打算出席二叔父在黎州的寿宴後折返,演变成因途中所发生的数起意外,而将他们回府的路程越拖越远。以致过了三个多月,如今他们踏着的土地,已是蜀晋最西面、接壤邻国洛特尔的群山一带。

人烟稀少的西北地区昼夜温差极大,又因近月吹起北风之故,毗邻广袤的辽金沙漠刮起黄沙滚滚,让他们身处的昆州也遭受池鱼之殃,笼罩在一片飞沙走石、风乾物燥的气象之中。

长年奔走各州府做买卖,他倒无多大适应的问题,只是念着慕莹生和连枝两个姑娘家未必熬得住这般与江北截然不同的气候。何况,出门时他并没意料到在外逗留如此长的时日,因此盘缠将告用罄,连这两天的住宿,也是投宿当地人家的屋舍,而非客栈。尧州银号和盛钦分号能提供的银子不多,若再这样下去,是否能撑得住回到颖州也成问题。

可他万万没料到,在他准备好一切、临近出发之际,慕莹生竟然不愿意回府,甚至有了另一个惊人的盘算——下江南。

盛钦的分号和莫家其他的家业主要集中在江北,在江南的产业不多,即使偶尔需要过去巡视,以往也只有他一人而已。最重要的是,江南曾经是令莫轻扬命丧之地,在四年前已几乎是莫府上下的禁忌,没人开口提,也没人敢去触碰。

而在今日,慕莹生却执意前往这个讳莫如深的地方,莫临渊简直不可置信地眯着双眸,凝视住她:「你想去江南?!为何?」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我想去那里走走、游山玩水罢了。」在他灼灼的眼光下,慕莹生依旧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只是在话尾不经意地回避了少许。

对峙了良久,仍不见慕莹生有一丝动摇。莫临渊终是对自己承认,在慕莹生面前,他永远没把握能真正地狠下心肠逼迫她,无论是回颍州一事,抑或是其他。不过,他唯一肯定的是,她这个决定,绝不会是临时起意。

世上任何人她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只有莫轻扬和孙碧岚,她是始终慎而重之地搁在心上。否则,早在两年前,她就不会回去莫家,更不会因孙碧岚的遗书而听从他的安排。而且,每逢春秋二祭,她必定风雨不改地到坟地拜祭他们,长话绵绵地诉尽一日。

能让她妄顾当年莫轻扬身亡之事而前去伤心地的,或许是跟她的亲生父母有关也不一定。但莫临渊也只是揣测,手上并无证据去证明。而弄清楚这一切的最好办法,便只有跟着她一道下江南。

拿定主意後,莫临渊收敛起自己失控的脾气,恢复一贯温雅如玉的姿态:「既然如此,那我陪你去。」

「那不行,回府的路程本就耽搁了一个多月,你再不回去,盛钦怎麽办?何况,我也不知自己会在江南游历多久,你还是快回去颍州办正事要紧吧。」或是没预想到重责任的莫临渊竟也随着自己起舞,可偏偏每当如此,便是他敲定决策,不可撼动的神色。眼瞧着他一片安然自得的神情,慕莹生有些慌了,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渐变急促。

「总号有于掌柜和赵管家帮忙打理,不会有事的。若有什麽紧急的事,便更需要他们这样年资深厚的人去处理。再説,留下你和连枝两个远行,我怎麽放得下心?至少我会拳脚功夫,可以一路保护你们。否则路上出了什麽事,我怎麽向二娘交待呢?」

一句把孙碧岚搬出来,慕莹生不得不噤了声。这是娘临终前嘱咐过莫临渊的事,她不能违逆。

「好吧,你要跟就随便你!」说罢,只觉一股闷气堵在心头,找不到地方发泄,她撇头走回自己的厢房,「啪」地一声关上门,一双鸾凤浪纹绣花鞋下溅起沙尘纷扬,染上了飘零的红叶。

这时,连枝双手捧着一堆包裹、肩上背着两三个包袱,从正门踏入,匆匆向莫临渊问了声安,後脚便走入厢房。一见慕莹生在房里,她疲累地把身上的包裹都摆放至简陋而泛着木香的桌案上,捶了捶酸疼的肩膀便站到她身侧。

瞥见慕莹生斜眉投来的阴冷视线,她挂起的笑容倏地僵硬冷却,悻悻道:「小姐,对不住,我该早些回来的。但我不是去四处游逛,只是我们都快回颍州了,我特地买了一些特产带回去给爷爷他们,才耽误了时辰。」

「哦?是麽。那把你买回来的东西统统给我扔了!」话音未落,连枝就被迫再次拎起卸下的大包小包,被慕莹生赶了出门。

一看见莫临渊在庭院悠闲泡茶,连枝忍不住靠上去:「少爷,小姐这是怎麽了?」

「我怎麽知道?」莫临渊掀起杯盖,让浓郁的茶香冉冉外溢开来,「哟,你还买了刘三记的八珍糕,正好用来佐茗。」

「少爷,小姐叫我扔掉这些,可这都是你昨日让我买的呀。」连枝无奈地頽坐在切割得如平滑的树墩上,微微叹气。

「先放着无妨,説不定你家小姐明儿就改变主意了。」他递给连枝一杯刚泡好的清茶,温润的浅笑一如春风拂面,却藏不住他心底无止的隐隐担忧。

於是乎,翌日卯时三刻,天际的霞光未散,三人便赶至昆州码头搭船。由於江南的运河和昆州的豫海并不相通,到了曲寒府的江渚附近,还得再走一段陆路才能搭第二趟船直下江南。直到船行驶的一刻,连枝才知晓他们不是回去颍州。

一路上浪高水急,连枝晕得七荤八素,直扶着船篷边捧着手帕呕吐;慕莹生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尽管被船摇晃得脸青唇白,她仍是一声不吭,身上搭了一件船家的蓑衣、斜靠在船篷下假寐。

自问坐船经验丰富的莫临渊站在甲板上也不免头晕,却强打起精神跟船家商量如何尽早驶出这片大雾覆盖的水域。眼野所到之处白茫茫一片,过江水鸟也不见踪影,只余下船尾不远的海面上数盏灯火忽明忽暗。

甫靠岸在曲寒府的江渚码头,踏在陆地上的厚实感,才使众人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这趟船程,足有三四日之多,到埗後天边已如渲染了墨斗的山水画,泼洒了大片晴空。

莫临渊便作主先在附近找一家客栈稍作歇息,明日再坐马车出城,三日後便能抵达昙城的码头,应付下一趟的船程。毕竟由昙城到江南,至少需要十日的颠簸,若遇上狂风急雨,情况更是恶劣,也不知在入冬前可否安然到达江南。

幸好到昙城之路一切顺利,也找到一只偌大的画舫愿意载他们到江南。只不过船身布置得美轮美奂,犹如海上漂浮的璀璨玉石,一走进内里,却空洞得不堪。除了船家掌舵之外,水手只有两三人,和一名比他们早登船、身着黑衣斗笠临风而立的神秘男子。他的脸全覆在斗笠垂落的黑丝布里,黑衣紧裹的身子看起来孔武有力,腰间的佩剑约长二尺半,赭黑的徽章纹路上一对金蛇缠绕,仿佛未出鞘已闻淩厉剑气。

一看到慕莹生等人,他二话不説便朝他们走去。趁他们不明所以之际,他一个使力便将慕莹生拽到他身旁,亮出之前藏於袖中的匕首,银白得眩目的光在日影中毫不逊色,晃得其他人下意识伸手遮挡。他左手钳住她的肩膀,右手敏捷地将匕首横架在她纤细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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