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男人困在过往的伤痛,她却束手无策。

孙至浩躺在床上不安稳地睡着了,眉间还夹带着入梦前的烦恼。尹恩卉坐在床沿边担忧地看着,满心地焦急和无能为力。

这时侯,床头的室内电话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在最短的时间内接起,先小心翼翼地看了床上的孙至浩一眼,瞧他依旧维持着先前的模样,她才安心慢慢将话筒贴上耳朵。

「喂?」

没有回应,她疑惑地重复了两三次,仍旧是相同结果,正当她准备挂断时,话筒那一头终於有了回应。

「……是恩卉吗?恩卉,是你吗?」

这声音,完全不在她的预期中,也从不以为会出现在她生活中。至少在这些年她逃离家後。

顷刻间,鼻间一阵难忍的刺痛。

「恩卉?你在吗?恩卉?你在听吗?」持久的静默,让对方不安了起来。

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话筒,抓住海中浮木那般的用力,声音却是出奇的轻柔,怕打碎了什麽的轻柔。

「我在……妈……」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妈,我在听。」

那双原本紧闭的双眼,无声地睁了开来,静悄悄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电话那头客气地道着歉。

「没有,一点也没有。」她连忙说。

「那就好。」

五年的感情空白,让此刻的对话变得生疏陌生了。

尹恩卉没有打算说话填补这无声的片段,只是用尽全力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所有声音,在心里仔细描绘着──墙上早掉了漆的木头挂钟,沙发椅旁的水族箱引擎声,窗外来来回回的摩托车声……

她的眼泪掉个不停。

「电话是我跟简芳问来的,你别怪她。」

「嗯。」她短短地应声,怕被发现哽咽的声音。

其实她并不生简芳的气,反而还很感谢。

因为愧疚,所以她一直提不起勇气主动联络家人,更提不起勇气告诉一直不苟同她当初决定的好友。

「你爸一直阻止我,要我别找你,他希望你自己想通回来,」声音开始变得颤抖哽咽,「可你这孩子也太狠心了,怎麽就真的没消没息,五年了,整整五年呀……你这狠心的……」

母亲哭了,她哭得更厉害了,连忙用另一手摀住嘴巴怕忍不住哭声。

「我跟你爸就只有你而已,就你这麽一个宝贝,两个老人还有谁可以依靠?实在是……不打给你不行了……」母亲说完,情绪悲伤地哭着。

不行?什麽事情不联络她不行了?

「妈,怎麽了?发生什麽事情了?」她急急地追问。

顿了顿,电话那方迟疑地说:「你爸……他……」

孙至浩看着她突然僵直的背影,好久好久都没有声音和动作,挂了电话後,无声地掉了好久的眼泪,他整个人就像被狠狠揍了一拳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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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漆漆地,好黑!

紧闭的窗户只有那被石头砸了个破洞的地方,伸进了一道圆柱,圆柱直直地指进黑暗里,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横在面前的发光圆柱体,光亮里有好多白白的不明物体在漂浮着,不规律的动线像跳舞一样,好漂亮!

小男孩想笑,却皱起小小的眉头。

阶梯上的尽头,忽然传来女人的低泣声,那是无法形容的哭泣声,极尽悲伤也极尽愤怒的哭泣声,谁听到都会忍不住一身的疙瘩。

小男孩诚惶诚恐地抬起头,「妈妈!」

飞快地穿越过光柱,瘦小的身体以最俐落快速的身手,奔跑上长长的阶梯顶端,调整完不稳的气息,才动手用一旁的扫把拨落挂在墙上钥匙,用不出声的方式打开门锁,然後轻轻地往内推开一道小小门缝。

那是个更加幽暗的空间,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得牢不透风,连一块玻璃的角都看不见,墙上到处是厚厚的壁癌。在这样阴暗带着湿气的狭窄地方里,只放着一张床,一张累积多年沉垢且破旧的床。

而那名哭泣的女人抓下了床单匍伏在地,身旁散落了个枕头,披头散发得看不见脸孔,而身上的洋装破碎得看不出原本样式,如柴般的身体撑着一块破布似地。

女人丝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的狼狈模样,只一心一意地嚎哭着,像是要发泄出内心所有的悲愤似地。

「妈妈……」

小男孩推开门,向里面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女子没有听见,她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妈妈,你、你不要哭好不好?我去拿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小小的身子又向前走了几步,带着怯意地问,安慰的其中藏着更多讨好的意味。

女子猛地抬起头看向小男孩,散乱纠结的墨黑长发、如纸苍白且伤痕累累带着血迹的面孔、含着无尽仇恨的目光,让小男孩当下不由自主地畏惧了下。

「贱货!」她怒吼。

小男孩看着她,脸上失去了血色。

然後,还流着鲜血的嘴角凝聚起冷酷的笑容,扭曲了脸孔。

「你这贱货!谁准许你叫我妈妈了?啊?谁是你的妈妈啊?你这没人要的杂种,你敢叫我一声妈妈试试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女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两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双腿,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嘴里不停喃喃地咒骂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在四周找寻着什麽,巡视花不到五秒钟,她抓起了地上肮脏的枕头,就胡乱地往小男孩挥去,毫不留情。

没有躲藏的打算,小小年纪却无喜无悲地淡漠着小脸,如此承受着母亲给予的疼痛并且忍耐着,像是一种习以为常的习惯。

对於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来说,太过於沉重的习惯。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如果你不出生就好了!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这样受苦!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是恶魔,是恶魔!恶魔……」

随着一声声恶毒的言语,重击也一次次袭来。

被打得倒在地上,小男孩就努力再站起来,站不起来了,就乖乖地趴着。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安慰自己很快就好了,很快就结束了,很快就不痛了,等等妈妈就会摸摸他跟他说对不起了……

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女人,终於因为疲惫无力而瘫坐在地,如爪的手再也举不起枕头,她仅於的一点点体力消耗光了,但今天她眼中的恨意没有消退却更加凶狠了。

她先是咒骂着躺在她面前的小小躯体,用尽一轮所有最邪恶歹毒的字眼,接着性情大变忽然哀哀凄凄地又哭了起来。

「那、那个人……玷污了我的身体……我可以无所谓,可是,你却害了我的一辈子,你为什麽要出现?你让我一辈子都得活在他的阴影下,你让我的一辈子都过得这麽的痛苦,全都是因为你……」

泪水爬满了女人的脸,混合伤口尚未凝固的红色液体,慢慢流下她的下颚。那曾经美丽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憔悴风霜和无数大小伤痕。

「如果不是因为有你,我也不会被逼到非嫁给他不可,我明明就那样死命打过肚子了,你为什麽不要那时候死掉就好了?为什麽?我的人生,我那麽想要的大学没了,最爱我的宇志也走了……我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叫你给毁了,我什麽都没有了,为什麽还要让我活在这个地狱里?为什麽?我不甘心啊……」

小男孩看着她,默默地掉着泪。他只想她开心。

「都是因为你!你为什麽不死掉?!」

倏地,失焦的瞳孔重新在他身上凝聚了视线,那冷冽的奇异兴奋在她筋骨里流窜着。

小男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直觉可怕的事情即将在下一秒发生,不像先前的毫无反抗,他立刻连滚带爬夺门而出,她却迅雷般在他快要碰上门把时攫住他,力量异常的大,小男孩是怎麽挣脱也脱逃不了。

「妈妈不要、妈妈不要、不……」

女人的双手紧紧地嵌在小男孩的脖子,双眼散发着异样的诡谲光芒,她刺耳地笑着,「我要杀掉你!杀了你,我就能自由了!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阻塞的血液快要爆开他的脑袋,失氧给他完全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求生意志让他不断伸手想推开脖子上的紧箍咒,却不得其门而入。

几十秒的时间就像是一辈子那麽长,渐渐地,他失去了力量,双手和双腿软了下来,眼前的视野模糊成一片。

也许以为小男孩死了,女人直接松手放开他,任他像只被丢弃的娃娃那般倒落地上。

「呵呵,可以走了……去找宇志了……」

在小男孩面前的是放反了的画面,模糊之中,他看见了横行的光柱,然後,感觉到女人跨过了他,在此刻的眼睛里,像个天使一样,笔直且优雅的步下了阶梯,当她穿过了那道光柱时,他看见了她的侧脸,侧脸上是朦胧的微笑,很幸福的样子。

好美。他从没有看过这样的母亲。

恍惚了,彷佛一世纪过後,疼痛的感觉才回到身上,先是剧烈地咳了起来,直到第一波痛苦过去後,他立刻费力地拖着身子想追上她离去的脚步。

「妈妈!咳咳咳……妈妈!妈妈……」

向下的阶梯,在他的面前,无限地延长再延长,成为他耗尽一生也走不完的惊人数量。

他被困在了那一圈又一圈的轮回里,怎麽也走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