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蕾顶着落日前的余晖从公车站走回家。换回女装的她在夕阳下拖出长而美丽的剪影,目光虽直视前方,其实没有在看任何东西。

她的时间就此停留在两人唇瓣相贴的那一刹。

想不到晓葳那张不省心的嘴,居然轻软如云,唇瓣传来的触感出乎意料地舒服,炙热的吐息很陌生,可是对方身上似曾相识的气息,竟立刻让她放下心来。

在她的认知里,这是自己的第一个吻。可是身体似乎早习惯了,并无任何排拒的反应,甚至在晓葳试着探入她口中的时候,她顿觉有一股电流从头顶贯穿脚底,双手反过来抱紧了晓葳,反客为主。晓葳被困在池畔栏杆与自己之间,一手反向抓住栏杆,一手攀上她的手臂,紧贴着她好似深怕她又溜走。

亲吻的时刻漫长地有如百年一般漫长,又似毫秒一般短暂。等大方和小洁出现,在背後笑嘻嘻拍她时,晓葳也好,她也好,谁也不愿放开谁。

在友人的轻笑中,她明白了两件事。这两人果然是为了给她们制造机会才故意落後。还有,她跟晓葳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到底有几次,没人肯告诉她。她的好朋友尽责地卖了关子,晓葳昂起红透的脸,要她自己想起来。

以往七分钟的路程,被她走得像宇宙漫步,久到她以为自己要迷路了,手指才终於碰触到家门口的感应面板,在保全系统解锁的哔声中踏入玄关。

意外地,家中经常闲置的大客厅竟坐满了人。

「蕾蕾,你回来啦。」

父亲从众人热烈的讨论中抬起头,笑着对她挥手。

新蕾这才勉强回过神,跟父亲点了点头。

开会这类的事,父亲通常在党部或竞选总部解决,回家顶多处理文书或接电话。但万般原则碰到选举皆可破例。六岁的她为此跟父亲睹气,母亲安抚她,有些事与其在外顾虑人多口杂,不如把人找回家。那时她听得似懂非懂,过这麽多年,她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懂了,还是接受了。

见父亲发话,周围的人纷纷向她问候,节奏错落有致,姿态如出一辙,如同一个程式码写得很高明的电子偶戏团,其中半数以上都是看很多次的老面孔。她轻轻侧头,嘴角微扬,右手抬到比肩膀高一点的角度,点点头,再挥几下手,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

平常面对这些连点头的情份都不知能不能算上的人,些许的尴尬和不自在她都能忍受。可换作家中,又刚经历有关自身记忆的冲击,尴尬、不自在混合不知名的厌恶,在心底瞬间卷起一团暴风,本已悬在半空的一颗心,更被吹得漫天乱舞。

她连下台一鞠躬都顾不得,迅速闪回房间。关上房门,她的手在门上的触控面板摸索,灯光接着亮起。这里原本是她在家中最熟悉的地方,想不到才过了一个下午,竟觉得陌生了。

她倒上门边靠墙的双人床,在床单精致的花卉刺绣上翻滚,脑中的立体萤幕拨放出今天与晓葳互动的每个细节,并在最後的拥吻放慢速度。身体好似被灌满糖蜜,多到要满溢而出。她未曾对某个人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悸动,还是只见过几次面的人。而且,伴随一道从下腹上窜的热流,她终於意识到,原来自己这麽渴望碰触晓葳。

会不会她们其实早有更深一层的......

想到这里,新蕾脸庞也不由浮起红云,双手紧抱着自己的胸口。这也使她对一想到晓葳,大部分就会变空白的记忆分外恼怒。

两人亲昵的互动、甜美的回忆,或许当真存在过,只是被人抹去。而抹去的人竟是自己的双亲。最亲近的人剥夺了她最重要的记忆。即使只是推论,都让她难以忍受。

她必须尽快找到真相。这麽一想,她缓缓收敛起心神,从床上爬起,跨步至窗边的大方桌前,轻点左腕表面。

桌面同步泛起冷光,蓝色与绿色的线条闪着萤光从桌角左上与右下方前进,转眼布满桌面,组成一张复杂的线路网络。立体萤幕随之浮现,有半扇窗户大的萤幕飘浮在桌面前方,好似把墙壁打出一个四方形的洞。

萤幕底图是一家三口在她小学毕业典礼的合照,十二岁的她穿着红底碎花篷裙,梳了个好看的包头,左手搂着母亲,右手抓着父亲,对镜头灿笑。这幅画面牵动了她的心,感慨与酸楚令她失神片刻,手指才又覆上表面,下指令搜寻资料库的照片。

不到十秒,系统便搜寻完成。她拉开椅子坐下,锁定高一到高二拍的照片,从第一张点到最後一张。看得愈多,她眉头便皱得愈紧。

照片数量不对。

高一大家拍照拍得凶,哪怕最平常不过的吃饭、扫除、打闹开玩笑,随便一拍都好几张。有时一整天下来,手表的拍照功能都没在关的。就算先前已经整理过,删除拍坏的照片,也不可能只有这些。

按小洁的说法,高二上学期开学不久,她便不再穿裙装,打扮偏中性化,可依然能辨识女性的轮廓,一直到期末考前才穿起男装,长发剪至耳际,後脑用推剪推平,前额有时会抓点浏海,单看外表,无疑是个英俊帅气的男孩。

她那时的转变不只在学校引起骚动,跟家里也屡有冲突,可是当时的她不愿多谈,大方跟小洁都不清楚详情。

爱慕者多了好多喔,男的女的都有,真受欢迎啊。大方揶揄道,还坏心眼地朝晓葳窃笑。

这样看来,电脑里一定有她男装的照片。可是细翻一轮,照片竟以高一的数量最多,高二上学期逐渐递减,到下学期竟只有一张,还是她穿着运动短裙,心不甘情不愿的臭脸。

太诡异了。就算高二课业加重,拍起照来不像以前疯狂,也不可能一张都没有。

检查系统纪录,没有异常删除、修改的痕迹,也无病毒或骇客侵入的迹象。单从系统层面来看,毫无疑问,这些照片就是本该存在的那批。

怎麽可能有这种事!

她深深吐了口气,在椅子上瘫坐好一会儿,总算找回力气,抓起进房时随手扔上床的背包,挖出一个严实包裹的提袋。朝门口瞄了一眼,竖耳倾听门外动静,半晌,才终於动手撕开袋上胶带,见早上采购的男装从袋口露出,她又迟疑一会,放下袋子冲到门边,按几下控制面板,确定房门上锁,她这才安心捧起男装走向衣橱。

平底靴体积大,带回家被母亲看到,很难闪避追问,她将鞋暂时给晓葳保管,只带衬衫、烟管裤与夹克,拆开合装成一袋,像小偷藏宝似地压在背包底部,上头放着回程在一楼花车随便买的鹅黄长裙与米白针织背心,好回来「交差」。

打开床头边的衣柜,满坑满谷的洋装瞬间占满视线。就算今天穿男装逛街,听小洁和大方谈论过去,又跟晓葳拥抱与亲吻,看到这些衣服的第一眼,她心头仍不免陡地一跳,一股声音在脑中对她呐喊,「这些都是我的衣服!我最喜欢的衣服!」

她不记得每一件衣服的来由,唯独这个念头牢牢紧抓住她,跟在试衣间穿上男装的刹那,直抵灵魂深处的撼动,以及吻上晓葳的悸动同样真实。她也很意外,这几个截然不同,甚至可说矛盾的念头竟可同时并存,谁也不让谁。

「蕾蕾啊,晚餐好罗。都七点了,快出来吃饭吧。」

门锁解除的的电子音响起,在寂静的房内放大到宛如广播的音量。

她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回神,双手已先一步短暂脱离意识掌控,代她拉开左下角的抽屉,一股脑地搬出里面所有的贴身衣物,依序放入衬衫、烟管裤与夹克,再摆回内衣裤,以掩盖底下的男装。

刚把抽屉推回,受到外力推挤的房门,正好被打开一条粗大的缝隙。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