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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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涛的吐息稍窒,又见李綪向後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於眼底无疑是赤裸的挑衅天威,令他不快拧眉,沉声喝道:「红妃你胡闹──」

「逐云之晶石去从何处,何人得之,冥冥早已注定。红妃娘娘此举一善,是将晶石送往更需此物之人手上,陛下无须为此动怒,应为此欣喜才是,此乃天赐黎民。」

突来的一句话陡然断截叶涛的隐怒,他瞥目而去,俊容霎时缓和下来,又惊又喜地迎向来者。

「沐德君你来得真早!太医署虽说你并无大恙,但是朕希望你多歇会才好。」

对比於叶涛的热情,李綪就意兴阑珊多了,慢慢悠悠地对着来者施礼:「妾见过国师。」

「红妃娘娘。」来者仙风道骨,拂尘反置於臂,低眉垂眸,连那根根雪白的眼睫都渡上了乌日金粉,圣洁耀眼。

他玄鹤白袍,袍摆烧火般的焦茶色泽,似云雾又如焚香的燻制,使衣裳上的飞鹤破尘栩栩翱翔,又略带陈年累月的香火味。其人白发赛雪,梳挽前额发丝於脑後,半髻半披发於宫规乃至秦礼不符,却不损他丝毫风采,反衬其洗涤尘俗後的乾净仙气,肤白唇红,美颜如玉,唇边笑意犹似宜人春风。

一吹拂,万物欣然。

这人……

李綪打量的不是对方如玉的样貌,而是他踏步飘然如踏云,实则稳健如山,吐息轻缓规律,指节有厚茧,茧的位置不是持拂尘使之,是长期使剑的。天下道者,尽出自逐云峰,加之这人擅武,绝非仅仅就停云观看相占卜炼丹一流。

那叶涛让她跟着来是想要做什麽?她可不信就这般单纯让她在旁边听他们恩爱。

李綪低敛眼睑琢磨再三,余光一瞄,身侧的小顺脸红得跟月族商旅带来的火燕指汁还红,恍然间还忆起一件事。

这种姑娘看了脸红红的情景……好像在哪里瞧过——除了後宫女子见了叶涛脸红这件无聊小事。

「劳陛下挂心,颜某无碍。就是从丹炉坊出见时辰差不多了,颜某便先来了。」国师谈吐温文尔雅,若不是华发赛雪,这国师俨然是翰林院的杰出学士。

「你昨夜方归,这麽快就进炉房?而且,怎麽只有就你一人?」叶涛意外看国师身边没有半个他遣派的人,眉拧得更紧,问责容和:「容和,不是让你跟太常及宗正寻几个手脚俐落、资质聪颖的道僧去紫辰殿的吗?」

容和忙不迭弯身拱手呈报:「回圣上,容和确实盯着太常与宗正寻了五十位道人过去。奴才亦一一核实了他们的身份、经历与户籍,的确都是明京内数一数二之人啊。」

「陛下,莫责怪容和总管。是颜某孤身惯了,有旁人在侧……甚是不自在,故差他们去钦天监了。」国师眉目柔和,出言为这两日尽心尽力的寺卿:「太常与宗正二位大人遣来的道子个个优秀出众,又比颜某深明宫中事务与规矩,时刻提点,已是帮颜某许多。」

叶涛朝容和微微抬手,让他起身,然後抬步前往金銮殿,顺道对着尾行的白发国师叨念:「知道你行迹四海,有武傍身,但是你身边也不能没有人护卫——好,别看朕,朕知晓你会,不过这便是门面,该让那些臣子权贵好好看清你的地位与份量。」

「谢陛下厚爱及惦念。」年轻的国师随帝王步上台阶,垂首含笑低语:「他人如何瞧又如何想颜某的,颜某无暇去管也不可管,颜某只想好好做妥本分。」

「还是『逐云』行事吗?沐德君,朕允诺过你往後对朕都无须客气,结果七年过去了,你还是对朕这般客气。」叶涛失笑几声,飞快审度了下,忽感亏欠叹道:「你说得也是,你一个人指不定还清净些。瞧朕如此疏忽……哎!实在是听到你终於答应朕来此,朕欣喜过头,没思虑到你的性子。」

李綪听他们一来一往,见叶涛聊得很忘我,一时还管不上自己,就瞥了一直瞅着国师失神的小顺,伸手朝她眼前一晃。

「回神没?都叫几次了?」

小顺经一喊,吓得回神道歉连连:「娘娘,对、对不住,小顺一时看傻了,没听见娘娘喊小顺……只是,小顺没见过国师那般好看的人。」惊觉自己痴迷的口吻,小顺懊恼拍打了自己的脑袋,转对面无表情的李綪极尽压低声音,深怕被帝王听去了一声:

「娘娘难道不觉得国师好看吗?小顺……除了皇上之外,还真没看过这麽好看的人。」

「他好看不好看都是一双眼一个鼻一张嘴,本宫眼下可没那种赏花的闲情逸致。」李綪就着一级级白石阶踏步而上,婉拒小顺的搀扶,「你说说你是怎麽来被指派来盛香殿的?」

不明白话锋怎麽切上了自己,小顺不敢迟疑半分,立即答道:「小顺就昨晚入睡後,突然被司制女史叫起,说是容和大总管命六尚二十四司各遴选一人出来随,随御前大宫女去盛香殿伺候娘娘。怎麽选的,小顺并不明白,就糊涂打包好就赶去集合了……之後就是,娘娘看到的。」

李綪轻哼声,又问:「那你先前认识汾香吗?」

小顺先是摇头,之後想起什麽纠结缵眉犹豫一会後,重重点头,见到李綪等着自己解释,不免难为情启口:「小顺虽说不认识,但曾经吃……吃不饱躲人吃剩饭时,曾在後山听见关於汾香姑姑的事情,说汾香姑姑升格为大宫女之前同样是司制里面的,她们就在说汾香姑姑一定是神似皇上的什麽人,才在皇上突来巡视给红妃娘娘的妃服时候,被皇上相中成为逸桦殿的大宫女。」

「本宫的衣服?什麽时候的事情?」李綪扭眉,下意识瞄了自己的裙,再抬眼瞟了走在前头的叶涛。

近乎同时,叶涛彷佛知道她在看自己,回首笑睐她一眼,她禁不住猛拉了小顺的肩膀,好一会才缓下瞬时紧绷的上臂肌理。

小顺吓了大跳,以为自己说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话,胆颤心惊举臂搀扶李綪,结结巴巴地澄清:「小、小顺不知──那、那是小顺进来前的事情,小顺也不清楚是真是假……」

「没事,本宫没责备你的意思。」李綪别过小顺,走完最後一级白石台阶,发觉已至殿口国师高颀的背影挡住了叶涛的,她微微挑起眉尾,再侧首问:「她们有没有提到陛下跟谁来?」

「嗯……说是皇后娘娘邀陛下来的。」

皇后邀请的?李綪拧紧黛眉,双臂环抱,右指尖轻击手肘,想不到皇后此着的意思为何。

「那你进来多久了?」

「上月刚满一年。」

那就是她带着阿亨禁於盛香殿的时候发生的,所以她才没听过汾香这个大宫女的事情。

不过,居然没人要教训这个嚣张的大宫女?还是说,这个大宫女对叶涛来说很重要?

皇后在她被禁於盛香殿时,甘冒着犯天威的可能让尚功局缝制她的常服……是知道这个大宫女之於叶涛有什麽作用?或者,想藉此策谋什麽吗?

金珂啊……

李綪轻轻敛下眼睑,掩过眸光流淌的一弯冷光,冷过冰窟当中寒晶,冽冻渗骨。

金皇后啊,赐死谧妃姊姊之後,你到底还想做什麽?

皇后心思难猜,比起窦贵妃她们,在她身边的嫔妃显得少很多──尤其在谧妃姊姊死後,就剩个不受宠的丽妃而已。

柔妃倒是可以算上一个。也许是为了所出的五皇子要和窦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一较高下;思妃冰山美人两边都不沾,时常称病,自己再看花殿赏花赏月又抚琴插花的,彷佛对这种庸俗之事嗤之以鼻;而她自己更不用说了,跟思妃差不多。

既然不会是拉拢,且金珂处事小心谨慎,也不会无缘无故拿自己的后位顶撞叶涛来开玩笑,金珂把叶涛的意见看得比谁都还重。

难道……真的是爱?

李綪的俏容一瞬间像是吃到屎一样。

若真要她说,她觉得比小时候被马踢了马脸马粪还恶心。

一直觉得这後宫见鬼的诡异,从潜底跟着叶涛的女人都爱他爱得夸张?她看有些嫔妃也……貌似不少。

她冷不防忆起从前谧妃姊姊提及叶涛时陶然倾心的模样,那眉目柔情似水,脉脉迷离,温柔笑意是如醉的眷恋,仅仅就看着叶涛送给她的字画!

再想想以前……皇后、窦贵妃她们看向叶涛的眼神……

觉得再想下去会吐出来,李綪敛去思绪,定心凝神自金銮殿口向内看去。殿里竹影斑斑,流水经重重曲道潺潺轻响,锺磬排整,饰物无龙无凤,唯有日月山水,一幅幅长型雅画替作纱幔,雅然怡人。

这排场怎麽跟她小时候随爹进宫不太一样?先皇排场奢华大气,金銮如其名,金碧辉煌,连曲殇都是特制的郁金明兽,流水中点处设有个红桧大鼓台,听闻可曾是要让南楚公主赤足随小雅曲起舞作乐。

现在都撤掉了。

「爱妃怎麽还杵在殿外?」

李綪毫不避讳扬声说:「妾好奇,多瞅瞅。」

她的话让叶涛一怔,脑筋一转思及宫仪,忍俊不住轻笑出来:「瞧朕都忘了只有皇后可以来这儿。如果爱妃喜欢现在的金銮殿,朕可以特允你来此,你想听乐、读诗、赏画都可以。」说到最後,他目光柔和犹似深夜静静流淌的川河,载浮着夜幕星辰,宁静无声漱石,然後深刻倒映出她的俏颜。

「权当来多陪陪朕吧。」

李綪撩裙进殿,爽快福身:「谢陛下恩。」

「……爱妃不必多礼。」没料李綪会这麽听话,叶涛还以为她会冷笑两声之类的,之後见她一贯对自己伸来的手视若无睹,迳自往画轴字画走去,跟他预想的一点变也没有。

对此,他又气又无奈一笑,举步绕过了流水来到上位坐下,「沐德君,此番急召是朕想问你,」话至此,他目光猛地一沉,直望着白发玉颜的国师,彷佛一把随时出鞘的利器。

「朕若铲除姬家之後,再夺李公实权是否能成?」

「娘娘您怎麽不去坐坐?」小顺迟疑瞄了帝王那处,却不小心触到容和大总管投来的视线,连忙跟着李綪过来。

「他们要谈的是前朝之事,没本宫的事情。」李綪并没有仔细查看眼前的字画,她不懂得欣赏字好看有什麽好宝贝的,看看署名是谁认识一下就好。「本宫倒是还想问问你还听过汾香什麽事情。」

「唔……好像除了这个,还有说汾香姑姑升上去当大宫女之後,好像常常找以前司内的女史和同侪麻烦……」小顺循着记忆说着,说完看李綪瞧得入迷,便奇怪地凑上前看了看,发现自己一个字都不认识,只能收回目光问道:「娘娘很在意汾香姑姑?」

「不在意。本宫在意的是窦贵妃怎麽没绊个暗桩斗倒汾香。」李綪随手捧起角落的松盆,看看底下盖了个万叶的青茶色字眼,漫不经心开口:「窦梦莲斗本宫斗得可凶了,小至用宫规压我,藉祈福名义要我抄经折莲;大至诬陷我谋害嫔妃皇子。这麽多时间成天搞小心思的女人,没道理会放过任何在陛下前搔首弄姿的女人──而且还是跟着皇后巡制搞上来的。」

小顺听得瞠目结舌,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因为李綪用字的乾脆粗俗,还是那些嫔妃手段,同时感觉又有视线瞟向这处,她赶紧缩在李綪身旁,小声支吾:「这……因为陛下喜欢?」

「那混蛋喜欢的东西多得要命。」

此话一出,把小顺吓出一身冷汗边防范着大总管耳听八面,边连连低叫「娘娘轻声」;李綪则无关紧要地放下松盆,低瞅着松叶,指尖拂过细密坚挺的叶序,色泽霜绿,衬得她指尖似葱白。

「『喜欢』总是会有理由的。」

「是这样吗……说不定有些就是命中注定?」小顺嘟哝。娘娘都把她小时候听到传说故事的浪漫被无情打碎了啦!

李綪横目,懒声提道:「你喜欢国师,不是吗?」

「咿!没、没没没──娘娘别胡说,要是被听见怎麽办?」小顺胆战心惊地觑着白发国师的背影,确定对方好像没有反应才悄悄松口气,目光一回到李綪身上,她又紧张兮兮起来。

「奴、奴婢没有,娘娘别说得这麽大声……」她绞着手指。

「你这般紧张作什?盯着他到脸红不就是因为他好看?」

「奴奴奴……」

「喜欢又不是什麽羞耻的事情。」李綪对她结巴的反应莫名其妙,後想了想也许自己的措辞太过了,重新调整说法:「你『欣赏』国师,不就是因为他好看又温柔,没错吧?」

「不……我……」小顺急得快哭了,深怕她继续说下去,又羞窘得不知道该怎麽解释,踌躇半天,她颓下双肩放弃挣扎,馁气承认:「是、是的……」

「觉得好看所以喜欢、欣赏,以至於产生想得到的念头──」李綪的眸光一瞬,唇角不住翘起,「好看不正是个理由吗?」

「……啊?呃……是。」小顺跟不太上她的思考,思来复去又感觉李綪说得好像没错,但是一承认不就是指她是专看外貌的肤浅姑娘吗……呜,她真的不想变成只看外貌喜欢的人!

「只是举例而已,喜欢的理由有深浅多寡的不同。」李綪抚过画轴上光滑的纸面,摸不着坊间寻常的粗砺纤维,图画上壮阔山峰崇竦、澎湃川河激荡,接壤的河桥竟是人马铮鸣厮杀,点点赭红不规则泼洒於画面上,俨如观画者就身置战场,亲眼目睹这场曹门虎豹百人随武帝浴血奋战死守明京。

「对东西的喜欢也是如此。」

「娘娘这是在想陛下喜欢她的原因吗?」

「是啊,很重要。」指尖停於高举枪从马匹跳起来的身影,李綪的红唇勾起的弧度更大,艳丽得夺去金銮殿的所有颜色。

她要激化这一份喜欢。

她们不动不要紧,她自有法子让她们动。

太静了,不现实。

要动了,她才好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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