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嫔她呢,得为那日作出的选择付出代价。」

「是。」施品轻应:「不过在那之前,您还得伴圣驾去金銮殿见见云游归来的国师。」

「嘁,他居然不找皇后,还绕过窦贵妃和其他年资甚长的妃子,到底他是想看他的女人们争锋吃醋,还是想让我被他的女人群起围剿?一夜就搞出这麽多手段,是前朝都没人找他麻烦是不是?这麽闲。」一谈及当朝皇上,李綪不屑嗤声,把手上的金钗丢回木盒,活像烫手山芋。

木盒内的发饰款式不同於其他嫔妃的花蝶鸟云,自然更不会是属於皇后的鸾凤。这些金簪钗金步摇钿头云篦是虎兽、狮首、螭纹、鹿角、鹰雁等刚硬威严之雕饰,细细端看又於边缘精镂小巧的重瓣蔷薇、镶玫瑰玉。

「根本就是故意的。这些玩意一看就从我入宫预谋至今,还真当自己狩猎成功,不用看就想像得到他得意的嘴脸——啧,烦!」

施品持梳篦仔细打理起她直长的黑发,开口谏言:「娘娘,为了老将军和三将军,也为了安二皇子的心,娘娘还是选件戴上,让皇上龙心大悦才是。」

「有差吗?我都一枪捅破了那什麽鬼晶石了,也不缺这几件玩意。」李綪任由施品持木篦梳开她的发丝,匀称长指轻巧敲在妆案上,一声声犹似沙漏拦不住的时间,匆匆流逝。

「娘娘,二皇子往後能否回京也系於皇上的一念之间。」施品提醒着:「施品明白娘娘用心,眼下您虽不想二皇子回京,暂且可不论,但是近日终究会攸关娘娘的计画。」

李綪敲打的指尖忽然一顿,「……我还真恨不得他将我打入孤芳宫,那地方……」镜里女人的目光冷沉沉,似午後又急又快的阴云雷雨,雨破竹,势滂沱;雷咆哮,声轰轰;乌云蔽日,整世界留下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要瞧清楚,那个地方到底怎麽害死他们的。」

「娘娘,都过去了。您再纠结於此,谧妃娘娘也无法死而复生──」

「你说的我明白。」她出声打断了施品未完的後话,随之深深吸口气,平缓胸腔内被点燃的火花。「可是,阿亨还在。」

「娘娘,您分明晓得只要曹门在,纵使陛下如愿厌了您,他终究会顾虑老将军的声望与前朝势力的消长,势必不会让您去离宫的。」施品放下木篦,叹道:「想来二皇子更不希望您这样做的。」

「你倒是常拿阿亨压我。」

「二皇子离开前曾前来,说如若娘娘做了伤己的行动,请施品务必以他之名多劝阻娘娘,莫让他挂心。」施品面不改色直接拖出共犯。

「……那个臭小子。」

施品从李綪鼻腔哼出的声音听出浅淡的笑意,明白她心情大霁,她忍不住跟着微笑,同时庆幸在後宫往後的漫长岁月里,除了难以见面的後家外,还是有个足以让李綪开心的人。

「娘娘,施姑姑。」小顺远远在珠帘福身。

「小顺,从那盒子取几件来用。」施品藤手指向被她搁在妆案上的发饰木盒。

小顺偷偷觑着不吭声半敛着眼睑的李綪,弱弱应了声,接着缓步来到一边,瞧着满盒子迥异却多彩夺目的发势犹豫片刻,她依序取了两支鹿角型金钗、螭纹玉篦以及一支鹰羽步摇交给施品插上李綪的发髻。

「你来得挺慢的。」最後步摇簪上後,李綪冷不防说道。

小顺连忙退一步,揖身懦声禀告:「奴婢刚刚碰上了汾香姑姑回来,被问及月光晶洞的事情……所以来迟了,请娘娘恕罪!」说到最後,她咽下唾液又惶惶跪地。

李綪依然没回首,仅仅用手虚晃一下,示意小顺起来。

「谢娘娘……」小顺手脚并用连忙撑起身,脑袋依旧垂得低低的,不敢抬头。

李綪由施品在她眼尾染上薄柿脂粉,不疾不徐续问:「那麽,你是怎麽跟皇上亲派的姑姑答的?」

「奴婢跟汾香姑姑说奴婢不清楚。然後奴婢提及要赶去伺候娘娘,就……就……」小顺说到此竟红了眼眶,她咬唇吞下哽咽,想及李綪在外头厌烦其她姊妹哭哭啼啼的模样,她脑袋垂得更低,努力抑住眼泪。

「就?」

「就……拧了奴婢的耳……」小顺吞声答到一半,就遭李綪夺过话头。

「又辗了你的脚?」

小顺吃惊抬首,两痕涕泪恰时滑落。

盛香殿的妃子没有回首,依然背对着她。长发挽冠,玉颈生香,灼灼衣领烘托她肌肤的明亮,是一簇烈火,足以在冷酷昏暗的深宫骤燃炸开阴霾,在小顺短暂的後宫人生当中点亮了微弱的「希望」。

小顺不知从何说起这一个词怎麽就涌上心头,她紧紧揪着衣襟,竟油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她想相信这个以难伺候传遍六局内侍门卫等地的妃子,想见到她破天劈开宫内弥漫的迷茫。

为什麽?是因为她注意到自己的伤处吗?还是什麽原因?小顺扪心自问却想不出什麽答案。

她在这里活得卑微苟且,活得不知所以。

这是吃了苦头也得自己吞下去,要违心才能保命的地方。

小顺直觉得红妃娘娘不一样,即便她举手投足间就跟那些上位者一样,堂堂威仪,令她紧张害怕。此时此刻,她觉得……好像不一样。

好像是真的能将藏在内心的话,掏出来说,不用怕被伤害,被出卖。

小顺的嘴蠕动了几下,几度欲出,却又卡死在喉。她发觉开口说出一个「是」已经对自己来说是如此艰难。

「戒慎恐惧」,盘绕心头,是能在这里生存的道理。

「小顺?」施品突然喊了她,「取素纸。」

小顺闻声连忙抹过眼泪,然後慢慢上前,从粧盒里取出乾净轻薄的小纸,转交给施品时,她撞见施品清淡淡瞟了自己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思绪,单纯就是看看她在做什麽而已。

红妃依然好端端坐在椅上,没有不耐催促自己,安静得连吐息声都没有。

用眼看,用耳听,用脑想。小顺默默在心底念着,右脚被踩着辗扭的疼痛又火辣辣烧起,又想她会後悔对汾香的质问选择隐瞒吗?

深吸气後屏息,小顺开口:

「……是。」

她选择了一条路,别於过去在尚功局的选择,小顺不知是好是坏,却为此松了一口气,绵绵长长的,如释重负。

「嗯,很好。」李綪接过施品递来沾了月族进贡的「烈焰」口脂的素纸,轻轻一抿,已均匀沾上唇瓣,随後冷冷一掀,她的唇恍若烧燃而起的星火。

然後,焚尽那些不知死活的猎物。

「就瞅瞅这盛香殿是本宫说得算,还是她这一个圣旨白领大宫女说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