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将起。

我呆坐在沙发上浏览倪克的新闻,并没有出现奇蹟般的名医,自愿要挑战帮他重建俊脸。我只是在想,接下来呢?

他的人生接下来该怎麽过?

如同贝多芬热爱音乐却得面临听力逐渐消失的命运,治不好也找不出原因,他何其无辜,历史见证他如何面临这个残酷的事实,并且重拾热爱的作曲,成为流传至今的大作曲家。

或许,没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死了,才真的什麽都不可能了。

但我知道他大概听不进这些,我现在也只能瞎扯一些话题,转移他对绝望的注意力……

「你也会打电话给其他整形外科医师骚扰他们吗?」

「没有……」

「那你为什麽打给我?」

「因为你态度最差,我一气之下就想打给你,让你知道我有多惨、你有多狠心,顺便吓吓你,哪天我突然死了,就是你见死不救害的。」

「……。」我听见真相不禁摇头,对他无奈一笑。

「笑什麽?笑我丑吗?」

「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跟你差不多丑,才只敢打电话骚扰我。」

「……你还有机会整形变美,我连这种机会都没了,能比吗?」

「丑,是一种不治之症吗?非得去死吗?」我平淡而语。

「……也不能这麽说,你不是演员,你不会明白。」

「我认识一个演员,她曾经忿忿不平地问我:『没有天生丽质就不能有当演员的梦想吗?』我长得丑就没有资格成为演员,无法与你感同身受吗?」

他沉默地看着我,似乎被我的言论拉出悲伤绝望的氛围,陷入困惑的思虑。

「我长成这样还上台演戏只会被笑。」这是他的结论。

果然是天生丽质的想法,他根深蒂固地认为丑只能成为丑角。

「所以因为长得丑,上台演戏就只能逗人笑吗?不能认真的演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文艺电影吗?」

「没人想看男女主角不美的电影!这不是我规定的,是现实所逼啊!你跟我抱怨这个有用吗?」

「如果环境改变了呢?有人愿意带头改变了呢?有人愿意编写出丑女丑男也能获得真爱的电影呢?你认为所谓大众有多少张脸长得像你以前一样完美?他们不向往美好的爱情吗?他们会不知道自己长得跟电影里的主角天差地远吗?难道他们就要因此认为自己没有获得真爱的资格吗?」

「……。」他傻傻看着我,似乎还在厘清我刚才在说什麽。

「你很幸运,在拥有那张俊脸的时期成为影帝,证实自己有实力,你的得奖感言也证明你是个有心想改变现况的人,有实力又有心的人,真的失去一张脸蛋就什麽也做不了了吗?只能一死百了吗?你甘愿如此?」

他摇头。

「不甘愿就想想除了靠脸之外,你还能做些什麽?说实在的,我以前喜欢你演的戏不是因为你的脸,毕竟演艺圈小鲜肉、美男多的是,你跟他们比也没赢多少。是因为你的眼神贴切真实,似乎能对每个角色理解透彻、感同身受,然後藉着肢体眼神,去传达角色真正想带给观众的讯息,就算只是站着也浑身是戏。」

「呵……没想到李医师是我的忠实粉丝?」他不可置信地笑了。

「……。」我扁嘴瞪他一眼,他虽然毁了左脸,但天生丽质难自弃的自恋人格好像完好无损。

「唉,既然你是我的粉丝,可见没办法帮我恢复容貌不是骗我的,事实就是这麽绝望,对吗?」

我不敢说对,但我的眼神或许已经回答他了。

「好吧,你就尽全力让我的伤痕别那麽可怕,其他我就不要求了……」

「那……你还想不开吗?」

「那是为了增加你的负罪感才说的,重新投胎连你喜欢的那种眼神也会失去,我没那麽傻,如你所言,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的位置,不会轻易放弃的。」他起身踉跄是因为烂在沙发旁太久脚发麻。

撑着沙发,等待发麻的感觉退去,望向我说:「何况我的梦想也不是只有当演员而已,只是目前能给我最多成就感的身分是『演员』。」他俯身拍拍我的头,笑了笑说:「谢谢你,否则我真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些丧气话,也不知道这张脸还能面对谁……」

那一刻,我突然庆幸自己没整成美女医师,我这张丑脸在这些「患者」眼里,不知道给他们多少安心和信心?

离开倪克家之後,我整夜没睡只好向诊所请了假。

回程路上,突然想起一个问句:「丑,是一种不治之症吗?」为什麽我当下会问出这麽偏激的问题?

我经手的病人不少,能从我手里获得重生的人也不少,只是每帮一个人整形,我也想问问自己:「丑是病吗?」

如果是病,那倪克就是得了不治之症吧。

那身为整形医师的我,是在宣判他的死期吗?只剩三个月?时日不多了?

如果是病,那文蕾已经很美了,A也已经很帅了,照理已经「痊癒」。

为什麽还是没能在他们脸上看见美好的笑容?

当他们再度走进诊所,我只能猜想他们又病了。

当我知道他们来诊所的目的,是为了又要让自己变成另一个模样时,我真觉得自己是庸医,把人变美、变帅彷佛只是开了麻醉药剂,减缓他们的「痛」,没有根治他们的「病」。

到底,他们「病」在哪里?

丑的时候难过;美了之後也难过。

或许……这些难过不是丑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