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薛丁格的你 — 2
「你饿了就去外婆家吃饭，不要整天吃泡面，多出去外面走走，不要整天待在家里吹冷气打手游，听到没有？」
林易恺瘫在沙发上，双眼无神的听着老妈唠叨。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不要整天只会打手游……」林母嘴里边念着，边指挥林父将行李卸下来，「你真的是奥少年馁，又没开山路，竟然可以晕车晕成这样。」
「谁知道这里这麽偏僻？竟然要开那麽久。」林易恺砸砸嘴，觉得嘴里还有刚刚吐出来的早餐味，忽然一股酸意又从喉咙深处涌起，他顾不得头晕目眩，连跑带爬地冲进厕所又是一阵乾呕。
「冰箱是空的，你等一下要吃什麽自己去买。」林母从皮包抽出一张信用卡，刚要递给儿子又忽然缩了回去，「这里应该不能刷卡，给你现金好了。」她在钱包里翻了翻，只翻出几张一百块，最後又把提款卡抽给林易恺，「钱不够再自己去领，你自己把行李整理好，我们先去跟外婆打个招呼，你整理好记得也过去看看外婆，听到没有？」
林易恺接过提款卡，看着林父和林母像风一般来去匆匆，厌世地问：「你们要走了喔？」
「飞机不等人。你要乖乖听话，不要把房子烧掉了，没事不要打给我，我再带礼物回来给你。」连一声再见都没说，夫妻两人就走了，林易恺觉得自己彷佛不是亲生的。
他发呆了一会儿，从口袋摸出手机、打开手游，萤幕上出现了一个等待中的图案，是游戏中的主角，他从左走到右、从上走到下，持续不断地一直走走走走走，最後林易恺气得直接关掉萤幕，低声咒道：「这是什麽破地方？讯号也太烂了吧！」
翻起身，他不爽地把行李箱踢到一边，决定去外婆家蹭饭。
虽然自己名义上是回外婆家，但是因为外婆家房间不够住，所以除了吃饭时间，林易恺都是一个人待在这栋爸妈盖的小别墅里，听上去是很自由，实际上去外婆家蹭饭就像打卡一样，外婆一定会照三餐定时打电话向老妈汇报。
同学们现在一定都在台北玩了……
他照着林母告诉他的路线前进，脑子里想的都是动漫展，心中一片凄凉。
这里网路讯号差、没有手摇店、没有外送，最重要的是，除了外婆一家人，他在这里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他总不能整个暑假都跟外婆一起打麻将吧？太不利於青少年的身心发展了。
「阿恺！阿恺！」
远远地，林易恺就听到外婆宏亮的呼声，他假装很快乐、蹦蹦跳跳的小跑步过去，努力表现出自己对於暑假回来陪外婆是有多麽的喜悦。
「外婆！你吃饱了吗？怎麽坐在外面？」
外婆坐在门口，旁边也坐了几个阿婆，一群人中间放了一大摞的菜，也不知道在干嘛？
「我们都吃饱了啦！你妈刚走而已，你如果肚子饿了就自己进去盛饭，不懂的直接问你舅妈。」外婆说着，把处理好的白菜放进一旁的铝盆，接着抬头看了他一眼，「啊这麽多人你都不会叫吗？」
林易恺一跟外婆对视，脊椎立刻发凉。
来了，亲戚之间族繁不及备载的麻烦事要来了。
他扫过在场的人，每个阿婆双眼都亮晶晶的看着他，好像在等他开口打招呼。
林易恺在心里默默崩溃一万次，很想马上转头就走，因为他根本一个都不认识啊！
「阿婆你好，我是阿恺──」他正要开口，一台脚踏车忽然从街角窜了出来，直直朝他冲过去，并在撞到他的前一秒紧急煞住，林易恺吓得跌坐在地上，回过神後差点直接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阿婆！我阿嬷问你要不要煮丝瓜？」骑车的是一个年纪跟林易恺差不多的女生，人一到就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样，和一群老人热络的交谈起来。
「咦？阿恺？」她终於注意到他，好奇的下了车，「阿婆，他就是阿恺喔？」
外婆点头，对林易恺介绍道：「她叫乔铵，年纪跟你一样，你平常如果无聊可以叫她带你去玩。」
外婆忙着做泡菜，也没空招呼林易恺，便让许乔铵带林易恺到村里晃一晃，由於林易恺没有车，外婆还特别到仓库里，搬了一台完全有资格收进博物馆的孔明车出来。
「来，这台给你骑。」外婆随意用布拍掉车身的灰尘。
林易恺愣愣地接过龙头，问了一句：「外婆，我会不会骑到一半车子就解体了？」
外婆用脚试了试踏板，确定车身的稳固性，「不会啦！你妈妈小时候也骑过这一台，很好骑馁。」
林易恺忐忑地跨上车，颤巍巍地踩出踏板，缓慢且摇晃地跟上许乔铵。
「你大学读哪啊？」许乔铵回头问道。
「喔，我读C大。」林易恺吃力地前进，他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害怕车子随时都会解体。
「C大？哇！看不出来你是聪明人耶，竟然考的到C大。」许乔铵不知道在兴奋什麽，忽然加快速度，对林易恺叫道：「骑快一点！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许乔铵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把林易恺甩在身後了，林易恺只好也跟着加快速度，他从来没有骑过这麽重的车子，加上平常都坐在教室里，体力完全不行，不到五分钟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两人骑了半天，直接骑出住宅区，身边的风景渐渐变成稻田，脚下的路也变成了泥土路。
「到底要去哪里啦？」他胀红了脸，基本上身体的电力已经要透支了。
「就在前面啦！这个时间应该刚好。」许乔铵指着前方田边的水闸门。
最後林易恺跟着许乔铵停在那个大型的水闸门边，她蹲在岸边，对林易恺道：「这个时候通常都会放水，这条水沟就会像滑水道一样，是我发现的，要不要玩玩看？」
林易恺迟疑地跟着蹲下，意外地发现水沟竟然十分乾净，水质也很清澈，而且一点异味都没有，他忍不住叹道：「哇，这条水沟也太乾净了吧！」
许乔铵首先跳了下去，水沟并不深，水位也只到大腿，她兴奋地叫道：「快点下来！一天只有一次机会喔！」
林易恺心里还是有些抵触，他试探性地先下去一只脚，探了探底，水很冰凉，正好消除了一路骑过来的暑气，顿时有些跃跃欲试，但还是犹豫地问了句：「但是身体会湿掉耶，等一下怎麽回去？」
「齁！你看这种天气，太阳这麽大，等一下骑回去就晒乾了啦！」许乔铵话刚说完，深後的水闸门就有了动静，她连忙把林易恺拉下来，身体曲坐在水里，「你快点坐好，身体放松，等等记得憋气。」
林易恺一把被拉进水里，身体顿时湿了个透顶，冰凉的水温还让他打了个冷颤，还不等他接收许乔铵的话，背後一道媲美浪潮的水流直接袭来，林易恺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前冲去，水流极快，两人最後几乎被冲在了一块儿，也不知道被带离了多远，最後才逐渐平缓下来。
林易恺躺在水里，忍不住大笑出声，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麽欢畅的笑过了。
他在水里待了好一会儿，感觉水流轻缓的流淌，甚至还能感受到头发跟着上下摆荡，脸上一片火辣，还透过眼皮感受到了强烈的阳光。
「阿恺！你起来一下！」
耳边传来许乔铵模糊的叫唤，他睁开眼，跟着爬上岸，许乔铵指着来向道：「你看我们的车。」
顺着指向看去，两人的脚踏车竟然已经远到变成两个小黑点了。
「太远了吧！」林易恺惊呼，没想到水的冲劲这麽强。
两人一同往回走，许乔铵指着四周，给他讲方向和路名。
「我来之前有上网查，听说山上有一座神社，你听过没有？」
外婆家所座落的禾泰村位於加莱山山脚下，是种稻为生的小村落，林易恺查过加莱山的海拔，并不很高，所以平常多少应该都会有登山客造访才对。
「神社？」许乔铵想了想，「没听过耶，你在哪里查到的？」
林易恺把查到的新闻内容概述一次，许乔铵却像是从没听过的样子。
「不然我带你去问冰伯。」她说风就是雨，也不等林易恺，自顾自跨上车就往回骑。
林易恺还忙着拧掉衣服上的水，见她骑远了，忙跨上车跟上。
就像许乔铵一开始说的一样，两人都还没进村，火辣的阳光已经把衣服都晒乾了。
「冰伯店里的烧冷冰超赞，你一定要试试看。」
许乔铵所说的冰店其实只是一间小小的铺子，门口吊着木牌，上面写着日本动画常常出现的「冰」字，檐下还吊着一串铁制风铃，在微微的薰风中摇摆着，清脆作响。
门口摆了一个小小的旧式刨冰台，一边的工作台上还摆着一台看上去有年纪的绿色刨冰机，空气中悬浮着淡淡的甜腻，是黑糖的味道。
铺子是开放式的，低矮的内室里摆了矮桌和矮凳，许乔铵朝里头喊了声：「有人在吗？」
半晌後，一位身形矮小的老人家从里头出来，手里还拿着摇扇，一见来人便大声招呼：「唉哟！要吃冰吗？」
许乔铵拉着林易恺坐下，直接点了两碗烧冷冰。
刨冰的声音硬生盖过了蝉鸣，许乔铵悄声对林易恺道：「冰伯算是住在这里最久的人之一，有什麽问题都可以问他。」
冰伯熟练的在雪白的冰顶放上热汤圆，汤圆甫一接触冰顶立刻融掉底下的冰层，再加上各式配料，用料一点也不手软。
「来，两碗烧冷冰。」冰上桌了，冰伯从旁边拉了张凳子过来，挨着桌沿坐下，他又拿起摇扇给自己搧风，边对着林易恺问道：「外地人喔？」
「他是阿莲阿婆的外孙啦！暑假来这里玩的。」许乔铵嘴里嚼着热腾腾的花生汤圆，口齿不清地答道。
「喔！你是淑娟的儿子喔？」冰伯年纪很大，脑子却是清楚得很，就连已经搬出去住的人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他起身从台面上拿了仙草冻过来，在林易恺碗里加上一大匙，热情地道：「你妈小时候常常来我这里吃冰，她最喜欢吃这个仙草冻，请你吃吃看，清凉退火喔。」
林易恺的妈妈从高中起就离开禾泰村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她，这让林易恺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向冰伯道谢，低头嚐了口冰，配着仙草冻，又冰又热的温度在嘴里融合，甜腻的的蜜红豆被碎冰和仙草消除了大部分的甜味，果然和许乔铵说的一样，口感超赞。
「冰伯，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山上有一座神社？」转眼间，许乔铵的碗里只剩糖水和配料残渣，她有些饱足的打了个小嗝，忽然直接切入正题。
冰伯愣了一下，回想了一秒便立刻想起来，他不太确定的回忆道：「我记得有欸，我小时候有听人家说过，山上有日本人的庙，可是好像没什麽人会去参拜，现在应该已经废掉了吧？」
林易恺一听冰伯知道关於神社的事，便又问道：「如果想上山要从哪里上去啊？我有空想去找找看那间神社。」
冰伯脸色一变，严肃的摇了摇头，提醒道：「现在加莱山不能上去。」
不能上山？
林易恺和许乔铵对看了一眼，许乔铵好奇的问道：「为什麽不能上山啊？」
「加莱山从以前就不吉利，我小时候就听过很多鬼故事，好像村里很多人上山之後就没下来过了，每年都要在山口做法，自从二十年前政府把剩下的人迁下来之後，山口就封起来了。」
「都没有登山客上去过吗？」林易恺问。
冰伯想了想，说了一个不清不楚的位置：「好像有，但是具体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上去的。」他忽然指向许乔铵，「乔铵她阿公应该知道啊！她阿公以前住山上。」
「太好了！那我回去问我阿公。」许乔铵在林易恺耳边轻道。
冰伯听到两人的窃窃私语，不放心的再提醒一次：「你们两个绝对不要自己随便上山，现在夏天到了，山上很多动物都会下来觅食，而且万一你们在山里迷路了，绝对不会有人能救你们，因为现在山上一户人都没有了，上山很危险。」
林易恺闻言，心里有点紧张，可是想到自己对朋友们再三炫耀，如果最後什麽都没找到，真的就丢脸丢大了。
「政府把大家都迁下山，是因为……山上很多魔神仔吗？」许乔铵问。
「魔神仔是以前大家在说的，刚刚你们说的那间神社，听说就是以前日本人盖来镇住魔神仔的。」冰伯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你们可以再去问乔铵的阿公，那座山会叫加莱山，好像就是因为山上太多不乾净的东西，『加莱』是从族语翻过来的，意思就是『鬼』。」
林易恺听完冰伯的说法，忽然背脊一阵凉意，他其实不太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但是听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两人吃完冰後，林易恺决定先回家休息，并请许乔铵帮忙询问登山口的位置。
林易恺心里并不抱多大的希望，早上听冰伯那样说，他还以为大人们都会避免谈论到上山的事，没想到许乔铵很有一套，晚餐後就传了位置的讯息给他。
他洗好澡後瘫在床上，把冷气开到最强，听着许乔铵传来的语音讯息。
「我阿公说偶尔会有人去爬山，但是山上的野生动物很多，所以这两年比较少登山客。然後你说的那个神社啊，在我阿公他们部落下面，应该没有很高，你沿着路线走应该就能找到了。」
「但是你确定要去吗？我阿公说山上已经没住人了，那个神社应该也荒废了，你可能会白白浪费时间喔。」
林易恺传了一个感谢的贴图过去，告诉许乔铵自己再考虑一下。
他看着许乔铵传过来的简易地图，线条并不复杂，岔路也就一、两个，感觉应该满容易的，於是他决定隔天吃完早饭就上山看看。
林易恺关掉手机，舒适的室内温度令他开始昏昏欲睡，但在恍惚之间，他脑中忽然闪过冰伯的声音：
『加莱』是从族语翻过来的，意思就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