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话:旧校舍

郑镜深深的望了短靴一眼,毅然决然的转头,动作快速的将衔蝉奴放到附近回收区的纸箱内,脱下针织衫放进去,将箱子固定在後座,长腿一跨骑上脚踏车,朝熟识的兽医院骑去。

若非现在时间已至晚上九点以後,行人稀疏,外加奶油咖啡厅这一区的街灯总时不时有些问题,使得窄巷内昏暗,视线不佳,否则有人看见一名骑着脚踏车的青年脸上戴的眼镜居然在发光,并且两脚像是踩着风火轮般骑的超快,轮胎都隐隐冒烟了,肯定会吓一大跳,以为撞见什麽都市怪谈。

其实这是郑镜正在使用眼镜和菁姊联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完全忘记手机可以开免持,惯性的使用他最常与他们那群妖怪联系的方式。

「小镜,怎麽了?」菁姊说的话画为颠倒字,在郑镜的左眼镜片上浮现。

「真纪失踪了,我怀疑她可能被人绑走了,她的手机落在地上被人踩坏,衔蝉奴也……」郑镜吞下喉间哽咽。「衔蝉奴为了救真纪被踹飞,我现在在去兽医院的路上。」

以上的话都在右边的镜片上,像是有人用手写的方式一一浮现。

「难不成是……犯人?」菁姊曾从郑镜那里知道真纪为何搬入房东的房子的原因。「有看到人吗?报警了吗?」

「菁姊你帮忙报一下,指名找萧警官,我到兽医院了。」

郑镜小心翼翼的停下脚踏车,捧起纸箱,走进兽医院挂急诊,大致上说明情况後,衔蝉奴进行手术,他则是在走廊等待。

「已经报警了,我把你的手机号码报给警察了。小镜,你还好吗?我现在过去好了。」

「好,你过来吧,衔蝉奴在动手术,得有人等在这边。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帮我往上面通报,我要使用我的能力找真纪。」坐在椅子上的郑镜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交握,疲惫的将额头抵了上去,彷佛在祈祷似地。

「你……也好。虽然我们和人类政府签订合约,只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出手,而且还得经过白水之主和政府的人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们才将七三一埤塘和附近的栖息地划给我们,使我们有一处合法的地点可以安居,对我们收容越来越多的濒危动植物的同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奇哥还帮我们制造这些同伴的合法身分,我们一直很感激,也不想破坏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但这都不能成为不帮助他人的藉口。」

「是的。房东要我好好照顾真纪,她是我的责任。」郑镜很坚持。「虽然我没看过合约内容。我并非要用自己的能力去做什麽大事,只想找到真纪罢了,应该不会惊动政府的人,但是这点小动作不会逃过主人的眼目,所以想请你替我联系主人。」

「好吧,最近主人刚和我提了一个要求,我才在烦恼该怎麽解决,或许你们可以……」

「主人醒了?」

「和女巫一起醒的。」

「谢谢你,菁姊。」

「芊芊、螺男和阿童过去了。」

「我知道了。」

菁姊说的字消失在镜片上没多久,郑镜的手机便响起,他接了起来:「我是郑镜。」

「我是负责言真纪的案子的萧警官,请问你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在奶油咖啡厅,没看到人,刚刚和真纪讲电话讲到一半就断讯了。」

「有一只猫被踢飞了,我带猫来挂急诊。」

「了解。请你和我说一下案发时的情形。」

郑镜深吸口气,将他所知道的情况尽数报给萧警官。

「看来嫌犯很有可能知道真纪没办法说话了,才会这麽大胆……可恶!他一定有近距离看过真纪,否则不可能知道有关真纪的任何消息,她的线索和情况在局里是最高机密。」萧强忿忿地踹了一脚後院地上的杂草,额角青筋直爆。

「萧警官,请问你对嫌犯在哪有任何的想法吗?」郑镜问。

「我会和花狮子的警方一起在附近搜索,郑镜你先不要回去奶油咖啡厅,嫌犯也有可能就躲在里面。手术会很久吗?有人陪你吗?」

「我的亲人等等就会过来了,我会过去他们那里休息。」

郑镜报上地址,萧强迅速笔记。

「如果有真纪的任何消息,请打这支电话给我,如果我没有接就传简讯。」

「如果你找到真纪了……」

「能告诉你的时候一定会立刻告知,先这样。」萧强率先挂断电话。

郑镜握着手机,用大拇指搓揉着发紧的眉心。

「幸好房东不在……」此乃他目前唯一庆幸的事情。

「小镜,找一处有水的地方。」菁姊说的话从镜片上浮现。

郑镜和柜台的人询问厕所所在,走了进去,将洗手台的漏水口塞住後,注了一半的水,没多久,平静下来的水面,隐隐约约浮现一张小男孩的脸庞,宛若水晶打造的肌肤和长发晶莹剔透,闪耀七彩的折射光芒,漆黑的瞳眸又圆又大,显得凌厉坚韧,毫无孩子的单纯烂漫。

「主人。」郑镜恭敬的朝水面敬礼。

「说。」白水之主厌烦中略带好奇的望着郑镜。

「我想找一个人类,得搜寻全镇,特此询问能否执行。」

「我知道那个人类对何老师很重要;但她对你也很重要?」

郑镜一滞。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现在一定得这麽做,不然他……无法安心。

白水之主甩着绑在下颚的红绳,百无聊赖的嗤笑了声。

郑镜的头垂的更低了。

「不做会後悔吗?」

「是。」

白水之主望向某个地方,而後嘴角扬起,使得那张稚嫩的面容变得有些邪恶。

「听说你以前曾经让竹菁消除一位交好的人类的记忆?」

「是。」郑镜缓缓握拳。

「这次不准你消除。你要学功课。」

「主人!」郑镜诧异的抬起头,满脸不解。

「竹菁说那女孩不错,很好,你们两个我都要了。」白水之主霸道的宣告。

「可是,她什麽都不知道。」郑镜下意识地替真纪辩解。

「竹箐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唷!」白水之主竖起食指,啧啧了几声。「看来那个不能说话的女孩对你来说有一定的地位啊,她呢?也同样在乎你吗?」

「我……」郑镜想回答不知道,却无法对自己说谎。

「算了,那不重要,反正我准了,事了之後,来一趟。」

「可是……」

白水之主不耐烦的挥挥手,身影消失,水面恢复原状。

郑镜将头抵在洗手台的边缘,一下下的敲着。

「白水之主答应了?」菁姊问的话浮现。

「是,我也不得不答应了。」郑镜苦笑。

「放心,你们不会有损失的。白水之主是为了女巫提的。」

「女巫?」郑镜对这位传说中的女巫所知甚少,一点都无法放心。

「我不能说更多了,否则主子会生气,他最讨厌自己的趣事被搅乱了。」

「主子不让我消除真纪的记忆。菁姊,我该怎麽做才能救到真纪并且不会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分?」

「小镜,我想真纪早就知道了。」菁姊将给她竹炭包时,真纪怪怪的反应说出。

郑镜默然,心情复杂。

「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懂得体谅人。你看,我的脚跛的那麽严重,她从未露出嫌恶的表情,贴心极了,我很喜欢她。而且,除了她之外也有其他可信任的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之所以能获得栖地,拥有合法身分,都是靠这些人的帮助,我很感恩。金婆婆曾说,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一个生命能独立苟活於世,我们都是靠着众人的善意和尊重走到这一步的,合约也是为了我们彼此好,将来你一定会懂。」一连串的话化成字,像是跑马灯般在镜片上连番出现又消失。

「或许吧。」郑镜不知道,当年受的伤实在太深了,他仍不想面对。

「而且,到时候你们履行白水之主的约定时,你想还能隐瞒吗?」菁姊说:「被人知道真实身分,是那麽糟糕的一件事情吗?」

郑镜想像着真纪知道了之後会如何反应。

或许,会和小陶一样吧?他苦涩的猜测。

「唉,先找到真纪吧,其他的日後再想。但要小心,别被其他人类发现了。」

「谢谢菁姊,我会想想的。」

结束通话,郑镜摘下眼镜,掬了一把水往脸上泼,将湿答答的浏海往後脑勺拨去,露出漂亮端丽的面容,然後,重新戴上眼镜,深吸口气,他姿态轻巧跃上洗手台,整个人像是跳水般投入镜面中。

一切都一模一样,却左右相反。

这是镜中的颠倒世界。

并非真能真实镜射一切现实的事物,这里只有镜子所能照到的一切事物而已,超出镜子的便无法投射在镜内世界,不过,这里也已经够大了。

因为每一面镜子都能镜射一个世界,而这些世界彼此相连。

从镜内世界的镜子跃出,郑镜稳稳的落在反射兽医院厕所的地砖上,他看起来就和镜外世界的自己一模一样,唯独衬衫上的鳄鱼商标以及牛仔裤的扣头左右相反,一般人几乎难以察觉。

但他不是一般人。

郑镜是镜妖。

原初的本体是一面随荷兰人来台的骨董镜,辗转经过好几个主人後,某天,郑镜醒来,与当时的主人在镜中面面相觑,主人离开了,他却依然存在,就在那时,他知道自己是什麽,开始藉此学习一切,直到能离开镜子,便将本体变成眼镜,戴在身上离开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流浪,他深感自己无法融入人类社会,又遭非人妖异蒙骗,遂躲入镜内世界努力学习,直到耳闻一处埤塘遍布的地方,有一濒危生物的妖异镇守庇护,於是便来到花狮子,成为茂林深竹的一份子,通过测验和白水之主认可後,获得合法身分。

自那时之後,他便极少使用自己的能力了,顶多用来与菁姊等人联系,毕竟茂林深竹那的科技产品常常秀斗出问题。

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郑镜才会回到镜内世界,这里是诞生之处,对他来说如鱼得水,最是自在。

除了他以外,从未有任何人或非人妖异踏入。

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郑镜心想。

於是,他闭上眼睛,昂起形状优美的下颚,纤细修长的身子渐渐融化,变得扁平,光滑,衣服脱落。

他变成了一张椭圆形的镜子,上面映照着一位朦胧的男子身影。

「开始吧。」

镜内世界的郑镜开始旋转了起来,速度之快,残影使得扁平的镜子变成立体,悬在左右颠倒的兽医院厕所内。

然後,不远处的奶油咖啡厅的厕所的镜子忽然亮了一下,接下来是一楼的洗手间、窗户上的玻璃、咖啡壶和杯子,房内所有的玻璃制品像是连接起来拨放同一部电影般,闪过一名朦胧模糊的男子身影。

「不在这里。」厕所的镜子、窗户玻璃、真纪的相机镜头上的郑镜同时说。

再一道闪光乍现,郑镜消失,奶油咖啡厅内的所有玻璃制品归於平静。

接下来换到附近的老房子内、停在路旁的汽车的强化玻璃、街灯、玻璃幕墙、冰箱的钢化玻璃、女子身上配戴的琉璃饰品、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局陈列架上的药瓶,萧警官的手机萤幕等,郑镜像是在跳舞般经过一个又一个玻璃制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寻找真纪的身影。

这些玻璃无私正直的返照这个世界,呈现出所有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隐藏起来的、不欲人知的或是美好正面的一切,毫无遗漏。

身为镜妖的郑镜,非常明白这个世界有两面,善与恶,隐藏的与显扬的,没有人能在镜子前面说谎。

人人都需要镜子。

这个世界充满了镜子。

搜索的范围越来越扩大,已经来到了花狮子高级专科学校,当郑镜跑过一栋一栋楼的玻璃窗时,他看见警卫也在校内巡逻,还被镜子的闪光给下了一跳,他连忙变成警卫的样子,等对方松了口气离开,这才消失。

「真纪,你到底在哪里?」在镜内世界的郑镜低喃着。

忽然,他的脑中浮现校内的真纪。

他要求真纪装作不认识,而她也照做了,结果还是让自己救了好几次,第一次就是在……

「旧校舍。」

当初他便是靠着镜内世界的方式找到真纪,庆幸她并未出校,小规模的搜寻并未惊动任何知情者。

镜内世界的郑镜旋转了起来,朦胧模糊的身影浮现脏污且附满灰尘的玻璃窗上,看不清楚,但勉强可以辨认。

一层楼一层楼的找上去,都没有找到真纪,只发现有一名头戴棒球帽的男子,盘腿坐在空荡的教室讲台上,对着手机讲话。

玻璃窗上的郑镜侧耳倾听。

「还是不说话?原来你真的不能讲话了,哈哈!活该,你这个胆小鬼,活该!」男子的笑声回荡在教室内。

他的面目狰狞,诡谲如鬼,在萤幕的亮光照射下,显得诡异又狂乱,手上不停地把玩一把瑞士刀,时不时朝手机挥舞着。

而萤幕的那一头,那个漆黑的空间中,微弱的光线照亮一名女子的面容,她满脸脏污,栗子色的发丝凌乱不堪,上眼皮的伤口流出的血蜿蜒半张左脸,使得她不得不闭一只眼,睁一只眼。

是的,真纪正恶狠狠地瞪视着男子。

郑镜看不出来她在哪里,但他知道该怎麽过去了。

在心中问候了男子的祖宗十八代後,真纪微微喘息着,空旷的空间内回荡着她的呼吸声。

第一百零一次的挣扎了一下,被绑死的两手两脚痛的她发出无声的尖叫,隐隐发麻,塑胶绳深深咬入犯人划开的伤口中,变得湿润,但不管真纪如何动作,都无法挣脱,这令她火大及了。

可恶可恶可恶!真纪在心中大骂。

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懊悔和恐惧爬满因被困住和流血不止而疲惫痛苦的身躯。

想起遇袭的那一刹那,真纪便恨不得一口咬死犯人。

衔蝉奴……对不起,希望你没有大碍。

若不是牠冲上来攻击犯人,或许对方不会决定带真纪离开,可能会埋伏攻击郑镜,反正自己被他迷晕了,犯人想怎麽伤害郑镜都不用担心被发现,那家伙就是这样丧心病狂的人!

然後其他的猫也出现了,犯人可能担心引起附近邻居的注意,所以带自己逃了。

不是早就决定不能再後悔了吗?

真纪懊恼不已的用头敲着冰冷的墙壁。

这里太黑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

只能从微弱的光线和身体靠着的地方,空间内的回音等判断,自己应该被关在一个贴满磁砖的湿冷空间里,口鼻间充满潮湿的霉气和水味,手和脚上的塑胶绳困在她背後的某个凸起的把手上,她看不见,并且也因此无法将手绕到前方。

真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身子一阵阵发冷。

墙壁应该很厚实,附近没有住人,可能在很空旷的地方,因为她刚刚在这里发出各种声响,都没有引人过来。

她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在哪里。

只知道这里应该经过犯人的布置,否则不会有一台手机装在墙上,让她能听见那个讨厌的声音。

「好了,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好戏上场罗!」

嫌犯才刚说完,真纪便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她骇然的朝四周张望,从手机光线能照亮的最外围,微微看到地上有水逐渐蔓延而来。

「惊喜!」嫌犯夸张的在萤幕前张开两手。「喜欢我为你安排的惊喜吗?放心,我不会让你太容易死去的,我要你和我一样慢慢的在绝望和痛苦中死掉。」犯人笑的难以自止,全身抖的像是癫痫发作的病人似地。

「这个学校真的很棒,准备了这麽好的舞台让我大展身手,你要好好感谢我知道吗?世界上有多少人无声无息的就这样死了,就像我那个废物父亲一样。他以前多麽了不起啊,大家都怕他,都要听他的,中风之後却变得那麽讨厌,拖垮了我的人生,还敢念我买东西,关他屁事!我还年轻啊!看看我现在变成什麽样子,都是你们害的!」

真纪被这牵拖他人的自私话语给气到,反倒因此镇静下来,爬满全身的恐惧因而稍退。

怕死吗?

看着泡在水中的膝盖,真纪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她当然怕,谁不怕死?

但是,很奇妙的,她忽然觉得自己死不死的根本不重要了。

明明之前那麽想要知道为什麽会是自己活下来,罪恶感依照一天三餐的频率天天问候她,逼问她。

什麽时候开始这股感觉淡去了?真纪自问。

从菁姊请她拍照时起。

自己被需要,被肯定,这感觉多麽的好啊!

然後,为流浪动物们举办领养活动,更让真纪觉得自己活的有意义,拥有一些什麽可以付出的感觉,救赎了她,从自厌自弃的消极想法中出来,接纳不完美但仍有用处的自己。

而这都多亏了房东和郑镜,以及自由自在的猫儿们,让她无需勉强自己。

多麽感恩。

所以,衔蝉奴,我会帮你报仇的。

她知道犯人想要什麽,这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於是,真纪在心中念着双亲的名字,要自己鼓起勇气,正面且直接的与手机萤幕那头的犯人对视。

这次,绝对不能在留下遗憾。

「你这是什麽眼神?」犯人尖声。「求我啊,求我放了你啊!」

水已经淹到真纪的下腹部了,努力维持平静的真纪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牙齿打颤。

「怎麽不求我?你真的不能说话了吗?我在便利商店外看到你和人用手机交谈,还以为你感冒了还是怎样……」嫌犯狐疑的注视真纪,彷佛想藉此看穿她在搞什麽鬼。

「还是不说话?原来你真的不能讲话了,哈哈!活该,你这个胆小鬼,活该!只有你活下来,很痛苦吧?」

就在这时,贴在天花板的手机萤幕忽然乍亮,一只腿从萤幕中跨了出来,接下来是白衬衫和系在领口上的黄丝带,最後则是变回人形的郑镜。

他整个人轻巧的落在水中,宛若从天而降。

真纪呆掉,萤幕另一头的嫌犯也傻了,瞪着萤幕想看仔细时,手机的萤幕突然暗掉,砰的一声,蜘蛛网般的裂痕浮现。

「干!」

嫌犯大怒,握着手机,冲出教室,跑到顶楼,爬上水塔,看着自己为了担心真纪逃脱而锁上的铁链和压上的重石而发怒,踏了好几脚,用力到连手机掉在地上都没发现。

被这从外面传进来的跺足声给吓回神的真纪,用力地眨了眨右眼,难以置信的看着郑镜涉水朝自己走来,一脸平静的像是他刚刚不是从手机萤幕中跳出来,就这样将头埋入水中,帮她解开绳子。

她好想问这是怎麽一回事,但锁死的喉咙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哗啦一声,郑镜从水中抬起头,牵住真纪的手。

「好了,我们走。」

真纪就这样呆呆地被他拉入镜内世界。

瞠大双眼注视全身湿答答的郑镜,一颗颗水珠沿着眉目如画般的五官滴落,宛若出水芙蓉般美好平静的面容,一股狂喜和悲痛冲击真纪,她想笑,又想哭,更想放声嘶吼,却办不到。

环顾四周,真纪发现她在一处很像电影院的空间。

只是这间电影院没有一排排的椅子,而萤幕则是无限多,一排排整齐竖立在黑暗的空间里,萤幕内似乎有东西在活动,所以投射到地面的光线时而闪动,时而摇曳,变化不断。

而距离她与郑镜最近的萤幕也是,一圈圈的水波涟漪从萤幕内扩散开来,蔓延至两人脚边的地面,直至消没。

那里就是方才真纪被绑起来的地方,现在水已经淹至三分之二高了,却没有流入这里。

可是,这里是哪里?真纪一头雾水。

处於高度紧张和亢奋的她,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急速思考的脑袋正用尽全力理解现况。

郑镜从容不迫的走到真纪身前,彷佛他刚刚做了没甚麽大不了的事情般,握住她的手并查看,一道仍在流血的伤口横过手腕,一条条红色的勒痕交错,导致原本平整的伤口变得皮开肉绽,另一只手也有同样的伤口,脚踝也是。

「可惜,我不能伤害人类。」他皱眉,撕开衬衫下摆,开始包紮起来。

真纪直到看见自己的伤口才突然感觉到痛,因而转开头,努力忍耐。

原本郑镜只打算报警,没有要现身的,但真纪就快被淹死,只好出此下策。

事已至此,他也做好小陶事件可能再次发生的心理准备了。

总算处理好伤口,郑镜的衬衫也报废了,他袒露着宛若细致白皙的胸膛,好整以暇的问道:「好了,你现在可以尖叫了,或者要说我是妖怪,或是……」

他淡淡冷笑。「或是,怪物也行。」

真纪诧异地眨眨眼,过了半晌才会意过来。

一股怒意涌上,蠕动嘴唇想要说话,仍无法顺利发声,左右张望也没发现纸笔之类的工具,遂乾脆咬破指尖,在返照水池的镜子上写下:「外面那个才是怪物!!!」

郑镜愣住,漂亮的面容显得有些呆,有些蠢。

真纪却完全笑不出来。

她火大极了。

「你以为我会怎样?吓跑吗?开什麽玩笑!你是怎样的人……妖怪,我很清楚,你和房东一样都是好人,外面那个才是他妈的……」从忽然遇袭到醒过来後发现自己被绑,死亡再次靠近的恐惧和惊吓,令真纪一股後怕,全身抖得像筛子一样,她写不下去了。

可恶!

我还以为我变坚强了,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怕的动不了,这次一定可以出手,但为什麽……可恶可恶可恶!

真纪用力捶着自己的头。

「……放我回去,我要杀了他!」

我要报仇,我要杀了他!真纪在心中怒吼着。

但一股冰凉的拥抱忽然从她的身後环抱而来。

「不行。」郑镜乾净若泉水般清澈的嗓音,随着近在耳边的吐息,飘入真纪的耳中。「我不惜曝光也要救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嗯?」尾音微扬,略带一丝威胁,但更多的是欢喜。

郑镜不懂他为什麽看到真纪写的那句话时会那麽高兴,但这不妨碍他阻止真纪。

真纪用力挣扎,却无法脱开,四肢的伤口又开始渗血,郑镜开口安抚。

「真纪,我是妖怪,镜妖。」

真纪用力摇头,彷佛这麽做就能什麽都听不到似地。

郑镜不管她,继续说道:「你知道镜子有两面吗?对外,我能返照一切人事物的真实,所有隐藏的心思、物件都无法躲藏。对内,境内世界能镜射所有人事物的本质。正所谓一体两面,好的事情发生时,其背後势必有坏的那一面;像是战争,有人赢,就有人输,心地善良的人的内心深处,也会有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肮脏思想,所以了解自己其实是一件需要觉悟的事情。真纪,你了解自己为什麽想杀了嫌犯吗?」

被这问话吸引而停下挣扎的真纪,头一次思考这个她想都没想过的问题。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想替爸妈报仇。

郑镜彷佛听到真纪的心底话似地说:「我想也是。你知道为什麽你对杀人如此恐怖的事情,只能想到这里吗?」

真纪摇头。

「因为你害怕,你知道,如果深究下去,你会发现,之所以想杀了嫌犯,除了上述的原因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你希望嫌犯像你一样痛苦,并且你以为这麽做之後,你就不会再痛苦了,可以解脱,但其实并不会。你想想,杀了嫌犯,然後呢?」

然後……真纪略略昂起头,看向某个遥远的彼方,那个她心心念念,却无法对任何人开口的渴望。

然後,她想……回家。

可是,之所以为家的双亲已经不在了。

乾涸的眼眶忽地发热,真纪瞠大了双眼,愤怒的神情逐渐被巨大的悲恸取代。

感觉到真纪剧烈的心情起伏,郑镜怜悯不已,伸手按在镜面上,顿时,蓄满水的空间消失,画面摇晃,缓缓形成两个并肩而立的人影,趋於稳定後,清晰的身影浮现,真纪哑然嘶嚎。

那是她的爸妈,和记忆中长得一模一样的爸妈。

父亲还是那样柔柔的笑着,眼神中充满慈爱和包容,和房东有点像,母亲则是一脸坚毅,爽朗的扬着唇角,全身充满活力,彷佛等一下就会吼着上班就要来不及了,然後被父亲塞下便当,母亲亲了父亲一口,父亲不好意思又开心的要她别在自己面前这样,然後我会说:

「别、别在孩子面前放闪……」她低喃的声音极其沙哑,像是千百年都没说话似地。

太好了,爸妈是笑着的,没有痛苦。

眼泪不断的滑落,真纪用力眨眼,深怕视线模糊让她无法将两人的景象烙印心底。

「你觉得这样好的爸妈,会希望你去报仇吗?」郑镜问。

已经明白的真纪垂泪摇头,哽咽不已的说:「他、他们……会希望我,好好,活着。就算……已经不在了。」

已经没有家了。

多麽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啊!

所以,她不说话,除了母亲临死前的警告,也因为害怕一旦说出来,就无法继续欺骗自己了。

可是,郑镜破除了她设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一点都不高兴,她气极了。

「为什麽要逼我?我不想知道!我想回家……」真纪哀恸至极的放声哭嚎。「我已经没有家了。」

郑镜抱着哭着跪在地上的真纪,没有道歉,也没有安慰,而是陪着她一起难过,一起发泄,直到她身心俱疲的晕过去,郑镜才叹了口气。

「以後,我和房东的家就是你家。」

郑镜轻轻的将真纪翻过来,温柔的抚去斑斑泪痕,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爱怜,有些暖,有些开心,也觉得哀伤,为什麽呢?他不懂,也没有深究。

感觉到靠近这里的第二面镜子出现异动,郑静肃容,第二面镜子心随意动的飘至他面前。

镜外世界一片黑暗,一弯明月高挂,画面的角落有一男子正在砸顶楼水塔的锁,发出匡当匡当的剧烈声响。

郑镜竖起食指一转,画面忽然转向将男子的全身完整的呈现出来,连他身後正露出一颗头的萧警官也一并纳入。

「不许动,双手举起来!」萧强大喝,枪口直指过去。

与其说是专注投入,更像是已经发狂的嫌犯充耳不闻,爬上水塔阶梯的萧强对跟在他身後的警察示意,一群人轰然涌上,包围制伏嫌犯。

「结束了。」郑镜在镜内世界说。

然後他用心念叫来返照旧校舍二楼教室的玻璃镜面後,抱着真纪站起身,跨了进去。

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和过强的冷气,充斥在四面雪白的空间中,床头柜放着的并非常见的鲜花,而是一台相机、水壶水杯、小朋友画的卡片和客家传统水粄等物。

靠在立起的枕头上的真纪,杏仁状的大眼略略瞠大,充满诧异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房东。

「堂伯父?」

「对。」房东笑眯眯的点头。「简单说就是真纪你以为你只剩下堂伯父一个亲人了,但其实他最近结婚了,娶的是我妹妹,所以算起来……」房东胖敦敦的脸露出推算的表情。「总之,你可以算是我的表侄女,你可以叫我……怎麽叫好呢?」

在场的真纪、萧警官和郑镜都和房东一同陷入苦思,这超乎四等的非血亲称谓快把他们搞晕了。

「真纪想怎麽叫我就怎麽叫好了。」房东乐呵呵的说。

「呃……伯父?」从小便没有和亲戚来往过,只被教育看到年长的男性就叫伯伯,年长女性则是一率较姊姊的真纪,只想得到这个称呼。

「好,那我以後就是真纪的何伯父了。」房东和蔼的抚了抚真纪的头,而後,神情变得有些苦涩。「你的堂伯父已经被美国法院判决无罪了,解除限制出境,但因为和我妹妹有些事情,婚礼後还有度蜜月等规划,目前不方便出国。所以,真纪你愿意继续和我一起住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将你的户口正式迁入我这里。」

没想到这麽简单就解决了自己日後去处的问题的真纪,呆呆地宛若啄米小鸡般的频频点头,房东笑得更开心了,一旁的郑镜也目光温柔的看着两人。

同时,他的心中正冒出新的疑问。

那就是,真纪出院後要住哪?

那天晚上他抱着真纪去到旧校舍二楼教室没多久,便被搜寻此楼的警察找到,真纪送医,他录口供,记者涌上门,房东紧急搭机回来,知道奶油咖啡厅目前盛况空前,毅然决然的决定整修房子,两人连同真纪的行李一同收拾打包,带上猫儿们和两只幼猫,郑镜回菁姊那去住,房东则是神秘兮兮地带着猫坐上搬家公司的车,说他搬去的地方是秘密,等去探望真纪时一并公布。

现在正是公布的时候。

房东对真纪解释完目前奶油咖啡厅的情况後,他像是个大顽童般宣告:「好了,既然现在真纪是我家的孩子了,那麽,你住哪里就只能让我决定罗!」

真纪不安的望向郑镜。

奶油咖啡厅整修中,她能去哪住?房东又搬去哪了?

郑镜耸肩。他也不知道。

房东吊足两人胃口後,掏出一张卡,上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是「教师识别证」,第二行则为「临时辅导室老师何映雄」,临时二字还是另外用麦克笔加上去的。

「我搬进花狮子专科的教师宿舍了,他们让我养猫,非常好,这下子不用担心咖啡厅整修时的收入来源了。」房东非常非常满足的朗笑。

郑镜和真纪面面相觑,而後失笑。

房东开心就好。

「我住哪?」她问,因为自己的去处还未解决啊!

「竹菁提议可以让你暂时住在茂林深竹,真纪你就先搬去那里住一段时间,东西我已经送过去了,整修好我们再回去奶油咖啡厅住。」

真纪松了口气,对她来说,只要不是一个人回去住奶油咖啡厅就好。

郑镜却扬起了眉,因为完全没人通知他这件事情,表示连菁姊下令要大家一起瞒着,为什麽?

坐在床沿的房东,张开双臂,拥真纪入怀。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真纪你能说话了。」

房东的怀抱及其温暖,宽广,肥敦敦的身体柔软且充满弹性,稍带些许力气的环抱着她,令真纪感觉自己被接纳、被赦免、被治癒似地,禁不住眼角湿润,她扬起仍有些苍白的唇角,笑了,并出手反抱。

再紧拥一下,房东放开手。

「好了,换我。」萧强看了看手表。「等等我还有事。」

然後他便开始简短但仔细地询问真纪被绑架当晚发生的事情细节。

「真纪,你太不小心才会让嫌犯有机可趁。」萧强责备着。「你知道怎麽嫌犯找到你的吗?」

真纪摇头,她也对此百思不解。

萧强用手机叫出爆料社团一篇已经被洗到很下面的文章,然後将萤幕转给她看。

「你和郑镜逛街的照片被人拍下来传到脸书,虽然没有引起什麽讨论,好死不死还是被嫌犯注意到了,下面有个留言问拍摄地点的人就是嫌犯的脸书帐号,是假身分创的,没法追查;嫌犯知道你在花狮子就过来了。然後是你们办的领养活动,有不少人打卡并侧拍你们的照片,上传脸书和IG,从TAG查就知道在哪了,刚巧房东不在,附近又刚好有方便作案的废弃校舍,天时地利人和,哼!幸好你没出大事,否则我以後怎麽去见你爸?」萧强没好气地频频冷哼。

「对不起。」真纪乖乖低头认错。

「最好说对不起有用,虽然嫌犯已经被逮捕了,我们也确定他没有帮手。可是你这大剌剌的性格若是不改,将来一定会吃亏。」

萧强越说越气,他想起等着水塔被撬开前的心情,真的是担心到爆炸,就怕真纪在里面遭遇不测。

好不容易等到锁打开了,他第一时间跳下去,除了漂在水面的塑胶绳之外什麽都没看到,却完全没有因此放心,反倒更加恐慌,因为那时嫌犯一整个狂性大发,神智不清,根本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如果真纪被关在更隐密更危险的地方,萧强没把握能问出正确的地点,幸好後来没多久便传来在二楼找到真纪的消息。

「好了,萧警官,真纪没事就好。」房东起身劝解着。

「不行,我一定要替她父亲好好说真纪一顿……」不过,当萧强想起嫌犯之所以闯入真纪家,杀害他们,只是因为真纪父亲做的手工艺品被嫌犯的父看到,生气嫌犯就是爱把玩这种小玩意才会考不到好大学,却不敢和他父亲理论,反而趁真纪父亲摆摊时,偷偷跟踪他回家,绑架拘禁甚至出手杀害,他便觉得这世上没道理的事情太多了,人在倒楣的时候,被这种无理取闹的坏人盯上,除了注意安全,就只能多多锻链自己,别落单并以防万一了。

「好了,我们去外面说。我还得和你讨论真纪的监护权的事情……」房东温和但坚定地将萧警官拉出房门,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我还没说完……」

萧警官的声音逐渐远离,过了好一会儿,病房内才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真纪这时才意识到现在只剩她和郑镜了。

她思考着自己从醒来过後,该如何将已经决定好的事情说出口时,郑镜已然坐在床沿,将不知何时滑落的针织衫披回真纪的肩膀。

「小心着凉。」他淡淡的说,彷佛两人之间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

彷佛她什麽都不知道。

这个想法刺痛真纪的心,她又感到後悔了。

不能再逃避了。

於是,真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握住郑镜的手,对上他诧异的视线,说:「郑镜,我喜欢你。」

他愣住。

「不管你是谁我都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我很确定我对你的心情就是喜欢,绝对没有错,所以你千万不要说什麽吊桥效应之类伤人的话,在事情发生前我就喜欢你了,千真万确,绝无虚假,我发誓!然後拜托你不要像网路上说的那样,身分被揭穿就离开好吗?」

怔怔的望着真纪严肃至极的双眼,天真无瑕的面容满溢着豁出去的决心,郑镜困惑极了。

他对真纪那麽不好,为什麽会喜欢上自己?真纪是M?

从郑镜的神情中看出他对自己并没有任何喜欢的意思,真纪涩涩的苦笑道:「我只是想在事情发生前告诉你这件事情。」

她握紧郑镜的手,彷佛非得这麽做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似地。「那天,洪同学留下来帮忙做东西的那天晚上,我、我不小心偷听到你们说话了,我不是故意的,刚好要拿照片去树上挂……」她烦躁地搔搔头。「总之,我听到什麽消除记忆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不晓得我知道这点是不是会给你引来什麽麻烦……」

回想起那晚,郑镜点点头,他记得洪次童说了什麽,只是没想到真纪听见了。

因为紧张而渐渐有些语无伦次的真纪,一鼓作气地说完:「总之,我不想被消除记忆,你们那里的规则什麽的我不懂,或许我的反对根本没用,但无论如何,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不想忘记你们、房东和猫咪们。就、就是这样。」

被真纪连番告白弄得自己也跟着乱糟糟的郑镜,根本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他曾有过在街上被陌生的女子拉住告白的经验,但那些人只是惑於皮相,就像喜欢一朵美丽的花儿一般,郑镜从未放在心上,也没接受过。

但真纪不同,她是除了何房东、小陶之外第三个有长时间相处过的人类,这样的喜欢应该没那麽片面,从真纪的神情看来她的确很认真。

小陶也曾和自己告白过,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之後才……

望着郑镜陷入失神的面容。

真纪逼回眼眶的泪,她觉得自己最近哭太多了,可能是想将之前没哭的份都哭出来吧,但现在不行哭,郑镜会内疚的,她不想他为难。

不是早就知道郑镜对自己无意吗?

「好了,我要睡了,最近一直作梦,睡不好……」真纪猛然闭上眼睛,有些赌气的倒头就睡,却没放开郑镜的手。

没想到真纪居然说睡就睡,吃了一惊的郑镜诧异地看着两人相连的手,缠绕的纱布轻轻包覆细瘦的手腕。

那天,真纪在镜内世界写的字,重又浮上心头。

「外面那个才是怪物!!!」

然後是少女坚定又勇敢的告白,不停的回荡回荡回荡,彷佛欲直接烙印在他的心底般,引人胸口发烫,难以忘怀。

郑镜苦恼地垂下头,未被握住的左手缓缓抬起,掩住逐渐潮红的端丽脸庞。

「伤脑筋……」

他低叹,却隐含不自觉的愉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