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於世界末日逆向奔馳 — track 1. Bad Day

夏季末尾。

收到那则讯息的时候，宫寻趴在租屋处的床上，恰好开了今夜第六罐啤酒。

冷气似乎坏了，吹出的风不怎麽凉，还挟带一股隐约的霉味。

笔电萤幕上播映着她每每心情坠入谷底时就会重看一遍的喜剧影集，演到了女主角抓奸在床後被窘迫不已的男友当场分手的场景。虽然剧情极尽所能之荒唐可笑，情绪也被无限放大，可或许是人生中第一次，宫寻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於是她形式上对着萤幕乾咳两声，揉揉一头蓬乱短发，仰头灌下两口沁凉的酒精後，才慢吞吞朝丢在床头的手机摸去。

『周五下午我没课，你要那时候来找我吗？』

一分钟前，这则讯息叠在了内容不堪的前一则上，是宫寻高中三年的班导发来的。

事情要从上周六开始说起。

宫寻觉得自己近期大概是遇了命中劫。

先是苦心准备许久的研究所考试华丽落榜，隔天又被家教学生的母亲以不明原因委婉地辞退。她一直认为自己虽然不至於勤奋无比，可也算是会认真做事的个性，衰事实在是没来由地忽然就接连发生了。

那晚她哭哭啼啼跑去买了四人份的盐酥鸡当宵夜，边啃边擦鼻涕，滑了滑手机通讯录，发现竟没一个能打去倾诉心中满腹苦水的对象。

闺蜜？不，人家爸爸最近住院开刀，她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不好打扰。青梅竹马？前些天才人生首度交到女友的人，肯定没心思听我唠叨烦心事。一般朋友？定义太广，无论挑谁都尴尬。爸妈？想都别想。

後来她甚至一度试着打去张老师生命专线，可接通後，电话彼端的机械女声和善地表示服务时间已结束，祝您一切顺心。

这倒奇了，深夜本应是人类最容易多愁善感胡思乱想的时候，生命专线反而在这时间打烊？

还有，一切顺心个鬼？老娘就是不顺心到了极致才会想打这通电话的！

良久，她指尖於人名与数字间徘徊游移，最後，打给了久未联络的高中班导。

俞宥帆身为高中教师，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一头男孩般的短发、白皙童颜、娇小身材、打扮中性帅气。宫寻仍历历在目，七年前，高中开学日，她进教室後还被一票高一孩子们误以为是同学。

她於讲桌後坐定，手撑下颚微笑观察了学生们良久，大家才猛然意识到眼前这看着不男不女的家伙竟是他们的班导师。

教室里的喧哗於是在三秒内转为静寂，期间俞宥帆甚至还未曾开口。

「叫我夏洛克(Sherlock)就好。」在学生们眼巴巴的安静注视下，她那时是这麽说的：「未来一年请多指教啦。顺带一提，我是女的。」

彼时夏洛克号称自己四十七岁，离过两次婚，有三个小孩。先姑且不论此话的真实性，她有近十年的教学资历倒是真的，根据其他同办公室的老师们在扫地时间的说法。

而她的得意门生宫寻是众所皆知的才女。学业表现优秀又多才多艺，即便在人才辈出的第一志愿高中仍然惹眼，是许多人暗中仰慕的对象，尤在夏洛克负责的英文科相当突出。她先後於多个校内外竞赛夺得佳绩，又接任社团干部，活跃得令人生厌。

高中时期的宫寻说是叱吒风云也不为过。

她和夏洛克很谈得来，每次往英文科办公室跑，夏洛克都会泡两杯咖啡，邀她一同坐下畅聊。高二选组分班後，夏洛克再度成了她的班导，宫寻的高中时光泰半的美好回忆都与她有关。

虽然升上大学後终究是渐断了联系，上周情绪低潮，看见通讯录中夏洛克的名字时她并无迟疑。

平时极不喜欢麻烦别人，可那刻她真觉得自己要爆炸了，再不找人说话就会爆炸的程度，或许真的会拿起挤痘棒尖端狂戳自己的程度。

她是怎麽沦落至现下如此的？

「我觉得一切是从重考大学落榜那时开始的。」她是这样对电话彼端的夏洛克解释，可更像在试图说服自己，「然後我的人生就开始，咻一一」她浮夸地做了个由高处坠落的手势，纵使夏洛克不会看见。「慢慢坠到了地狱里，像自由落体一样，只是我并不自由。」

夏洛克笑笑，声音一如从前沉稳，令她安心。「有下到地狱的路，就一定会有爬出来的路，不是吗？」

「我不想爬出来，」宫寻抽噎着，手里的盐酥鸡剧烈颤抖，沾满了鼻涕。「我是毫无价值的垃圾，就连呼吸也是浪费资源，就这样永远躺在地狱里饿死还比较好，我深深地为壮烈牺牲後被我买下吞进肚里的这只鸡感到抱歉，牠死後的安身之地竟然是在一个废物的排遗里，对不起一一」

「小寻。」夏洛克平静地道，「今晚你可以尽情觉得自己是垃圾或废物，没关系。」

「真......真的可以吗？」宫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

「可以喔。但是，明天醒来後就要收拾好自己，好吗？去运动、去交际，做些让自己快乐放松的事情。」

「可、可是我一一」

「下周我们约时间见面聊聊吧？」

於是现在。

夏洛克那则说自己周五没课的讯息和前一则发送时间仅差了五秒。宫寻很庆幸能有东西盖过原先在待机画面中置顶的那两行文字。

『虽然整件事是我的错，但你讲话能不能也留点口德？她都被你吓得气喘发作了。』

『......算了，就这样吧。』

再无後续。

原来是这样操作的啊。宫寻在醉意中朦胧地想着，原来，在男友租屋处撞见熟悉的人与陌生的人於床上纠结成一团的画面後，她还要对於没能顾虑到陌生女孩无从得知的气喘病史感到愧疚吗？

难道我就是没能搞懂这世界运行的原理，太过无知，才会颓败至此吗一一

影集里女主角怒发冲冠、过於夸张的崩溃大吼，此时听来倒还挺贴切。

实话是，她已经想不起自己三小时前的愤怒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消失。为了什麽她要愤怒、为了什麽她应该感到痛，已然记不清。

灵魂像是被这世界掏空、使劲压扁後，丢弃至了不可回收的垃圾桶。

酒精的苦涩於口中渐渐扩散。

上周那通与夏洛克的电话里，宫寻淡淡以ㄧ句话作结，不等对方回应，诚恳地道了谢後，随即挂断。

「夏洛克，我问你噢。」她说，「想死跟不想活是两回事，对吗？」

小声说：里头的人物都好真实，真实到很怕如果有熟人读了这故事後会认出是我写的（笑）

然後，章节名称都是歌曲名，任性地穿插了很多喜欢的音乐在情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