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才早上八点多,文娟几乎可以说用「落荒而逃」离开覃家猪舍的。

       文娟重重关上房门,趴在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面,到现在心跳还是狂跳到快要撞裂胸口一般,国中高中都是男女分班,自己从小最亲近的男孩子,除了弟弟文中之外,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柏毅了,但是却从来没有和任何男孩子那麽靠近,那个哑巴凭什麽这样对自己?

       想到哑巴那印上来的嘴唇、哑巴那亮晶晶的浓眉大眼、哑巴右脸颊那深深的酒窝......文娟忽然呼吸急促、满脸燥热,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忙把头抬起来大口呼吸,忽然一瞥眼看见文恩正坐在书桌前冷冷的看着自己。

       「呃......文恩你什麽时候在那边的?」文娟嗫嚅问着。

       「你进来之前我就在了。」文恩语音中仍然冷冷的听不出情绪。

       「一大早跑去哪里了?」文恩接着又问。

       「欸,刚刚去找淑美吃早餐了。」文娟慌乱的随口答道。

       「是吗?刚刚淑美姐有来找你。」文恩转过头,继续她的数学习题。

       「她找我干嘛?」

       「你们刚刚不才在一起吗?怎麽问我她想干嘛?」文恩头也不抬的仍然专注在习题上,一付明知故问的态度。

       文娟对於这个年纪只小十五个月的妹妹是有点忌惮的,文娟总觉得她有点阴阳怪气,不是那麽直率,防卫心也很强,不太容易亲近,所以虽然是从小住同一个房间的亲姐妹,但是亲密的程度,还不如没有血缘关系的淑美。

       文娟看到文恩桌上一铁盒的美国饼乾,那是在美国念书的小舅舅寄回来的,平常文娟文恩都舍不得吃,一天吃个一、两块这样。

       文娟好像想到什麽,呼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抓了铁盒就往外走。

       文恩在後面叫着:「又要出去!」

       文娟丢下一句:「去问淑美找我干嘛。」说完门一关就直接出房了。

       经过客厅的时候看文娟文恩文中三人的水壶,整齐放在餐桌上,妈妈应该已经准备了新的水,让明天礼拜一他们三人上课的时候可以带去学校,文娟也一把将水壶带抓起,一起带出去。

       文娟想到哑巴应该从昨天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吧?虽然很不想管他,不过她也不希望出人命,这样不是更麻烦?

       在还没靠近猪舍,文娟似乎就闻到空气中有一种烧烤的气息,她大惊,又怎麽了?她快步走到猪舍,只见哑巴打着赤膊身上湿淋淋的,下身只穿一条内裤,在前面空地升了一摊火,火上搭着一个简易的烤肉架,架上正在烤着几条鱼。

       他正背对着猪舍出口,所以没看到门口的情景,文娟来到他背後,啪一下打在他背上,骂说:「为什麽你身体还是湿的?不是洗澡很久了吗?这些鱼又是哪来的?」

       哑巴吓了一跳,转头来看是文娟,嘻嘻一笑,说:「我刚刚抓的。」

       文娟也不是傻子,其实已经隐隐约约知道鱼哪里来的,只是感情上有点不敢相信,期期艾艾说:「你......你该不会是......莲池潭抓的?」

       哑巴不正面回答她,转头回去把鱼翻面,一面说:「哎呀快烤焦了,你也吃一条啊。」

       文娟在他背上又拍了一掌,说:「你要死了,那是锦鲤,可以吃吗?」

       哑巴把她一把抓着让她在旁边书堆上坐下,储藏室里面柏翰当年的书堆很多,现在都变成了他们的座椅。

       哑巴等她坐定了,说:「为什麽不能吃?都是鱼啊。」说完将鱼徒手抓起装盛在他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盘子上,递到文娟面前。

       「呼呼,烫死我了,盘子是储藏室里找到的,放心我洗过了,不过找不到筷子,你就将就一下吧。」说完,把一条鱼抓起来,就放到嘴里啃着,还一面口齿不清的说:「好烫好烫,可惜没什麽调味,不过肚子饿了,只要不是吃屎都好吃。」

       文娟对於眼前发生这一切还是很难消化,又白了哑巴一眼,说:「你也不怕被人看到,你一个生面孔在这边又进又出的,还跳到莲池潭里捕鱼,没有报警算是你运气好。」

       哑巴满嘴鱼肉,哈哈大笑说:「好像都没人啊,今天礼拜天,大家没那麽早起哈哈。」说完忽然看到文娟手上抓着三个水壶,眼睛一亮,说:「有带水来?」

       文娟把水壶递给他,没好气的说:「还不是怕你渴死......」哑巴接过水壶,还没等文娟说完,已经把一壶满满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文娟怕他继续喝,把另外两壶紧紧攒在手里,说:「省一点,我没办法常常带水过来。」

       哑巴舒服的打了一个饱嗝,嗤一下笑了出来,说:「真的太渴了哈哈。」

       「我还有带饼乾来呢。」文娟忽然想起了什麽。

       哑巴看到她手上的铁盒,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笑说:「哇,美国饼乾耶,我只有看过、还没有吃过......」忽然抬头盯着文娟的脸,嘴一斜,阴阴的笑着:「嘿嘿,坏死了,你不会是暗恋我吧,不然怎麽又带水又带饼乾过来?」

       文娟听她这样讲,一半是恼怒、一半又是被说中心事的心虚,怒说:「谁管你渴死饿死还是笨死啊,你要死之前最好先离开这边,我才不想处理你的屍体。」说完,整个铁盒还朝哑巴丢过去,哑巴一惊,赶紧拿身体去挡铁盒,不过铁盒之前已经拆封过,本身就不是密合的状态,所以尽管哑巴的肚子已经接触到铁盒了,不过铁盒一碰到哑巴身体,盒与盖就分了家,里面的饼乾也不规则的四处飞射,小部份弹到了哑巴怀里,大部份掉到了地上。

       文娟说:「你干嘛拿身体去挡?那是铁的欸,痛不痛?」

      哑巴皱着眉,也不回答他,一直摸着肚子蹲地上唉唉叫。

       文娟赶忙蹲下来说:「我看看我看看,唉呦抱歉啊,我以为你躲得开的啊。」

       文娟把他捂在肚子上的手拿看左看右看,只见完好无损,顶多红了一小块,又哪里有伤口?

       文娟疑惑地抬头望向哑巴的脸,发现哑巴嘴里仍在在唉唉叫,但是眼角眉稍却尽是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作弄了,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两块饼乾,恶狠狠地朝哑巴可恶的笑脸砸过去,说:「我真应该带一整盒新鲜现拉的大便给你吃。」说完站起身,就要朝大门走去。

       哑巴急急拉着她的手,说:「唉呦唉呦,对不起啦,不要走嘛。」

       年轻人容易混熟,文娟与哑巴昨天才刚认识,而且认识时还有点不太愉快,不过今天谈谈笑笑、打打闹闹之间,距离立刻拉近了,只是两人个性相近,都是坦率直接,没有什麽防备心,没有发现在背後的大门的阴影处躲了一个人,正瞧着他们出神。

       文娟一直到快要夕阳西下才离开,想起刚刚的相处,还有点害羞。一开始觉得哑巴是个奇怪的人,他的某些思想某些言论,在从小忠党爱国思想教育下的她而言,甚至听来还有点「害怕」,觉得如果和他继续相处下去,会有点「危险」。

       不过文娟今年也才16岁,正是少女懐春的年龄,她也不得不承认,哑巴的外表对於女孩子来讲是很有吸引力的,甚至一开始最讨厌他的油嘴滑舌,他刚才讲的一些无聊话,当时逗得她又笑又骂,即使事後回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很有意思,她从小接触的男孩子本来就不多,不管是柏毅还是文中,或是小学时班上的一些男同学,也都没有这种类型的男孩子。

      文娟一进家门就看到张母来来回回在找着什麽,看到文娟走进来,开口说:「文娟啊,你有看到你们上学带的水壶吗?我记得早上明明放在餐桌上的啊。」

       文娟一惊,想起早上也没多想,就直接把桌上三个水壶带走了,现在还在覃家猪舍呢,可从哪里再变出三个水壶给妈妈交差?忽然她灵机一动,说:「妈,一定是你太忙,不知道忘在哪里了,没关系啦,不找他、他就自己会出来,如果再找不到,爸爸上次荣团会不是也有发水壶吗?拿那个来用也可以嘛。」

       「是吗?可是我明明记得......」张母还在歪着头仔细回想今天早上的每一个动作,文娟赶忙转换话题:「好饿啊,晚饭好了吗?爸爸和文中呢?」

       「你爸爸喔,昨天他们海军不是有逃兵?今天总部有长官来高雄,你爸爸去接待了啦,不知道又会搞到几点,中中说和同学打什麽子弹喔,也不知道危不危险喔!」张母叨叨说着。

       「打子弹?打弹子啦,那是一张球枱上有几个球撞来撞去,很安全啦。」他们男生把打撞球戏称「打弹子」,即使文娟没打过,但也是知道那是什麽的。

       「是吗?早上听他讲,不等我问清楚他就跑掉了。好啦,你爸爸和中中应该不回来吃饭吧,我等下炒个空心菜就开饭了。」

       文娟回到房里,看到文恩还在书桌前,只是现在换成了国文课本,看起来正在默背古文。

       文娟打了个招呼,说:「你都没出去?」

       文恩不理她,仍然在喃喃背诵,到了一个段落之後,忽然轻声冷冷吐出一句话:「我知道水壶在哪里。」

       因为声音很低,文娟没听清楚,反问说:「你说什麽?」

       文恩还是不理她,又继续埋首在自己的课本里。

       反正文恩阴阳怪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文娟也不当回事,听到张母在叫唤帮手,文娟出房间去厨房帮她妈妈了。

       张母空心菜已经炒好正在从厨房端出来,今天只有三个人在家里吃饭,文娟过去帮妈妈把饭锅里的饭平均挖到三个碗里,藉故问张母说:「妈,你说他们海军总部有长官来,是来干嘛啊?」

       「过两天可能要配合宪兵搜寻啊,他们舰队里民间的便服都是管制的,你爸爸说,那个人的衣服都在,所以应该是穿着军服离开的,而且身上也没什麽钱,跑不远啦,可能就在我们村子里......」张母本来嘴里一面讲手里也没停过,在厨房与客厅间忙进忙出,可是讲到一半忽然停下来,抬眼狐疑地盯着自己女儿,说:「你问这个干嘛?」

       文娟心虚得躲避自己母亲的眼光,嗫嚅的说:「没......没什麽啊,常常听到爸爸说,逃兵逃兵什麽的,这次真的遇到,好奇嘛。」

       在吃午饭的时候,文娟一直心不在焉的,甚至顾不得文恩在旁边冷冷的视线,空心菜挟了好几次都掉在了桌上。

       连一向粗线条的张母也觉得奇怪,开口问说:「文娟你这两天怎麽了?整天不见人,吃个饭也魂不守舍的。」

       文恩听张母这样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

       张母转头问文恩:「文恩,你知道什麽?」

       文恩低头扒饭,咕囔说:「谁知道?」

       张母狠狠瞪了文娟一眼,骂着:「等你爸回来就知道!」

       文娟其实没有在意张母说了什麽,只想尽快把饭吃完。

       文娟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帮妈妈洗完碗,藉故找一个理由又偷溜出来。

       她来到覃家猪舍,里面又是没有动静,奇怪,难道宪兵已经提早把哑巴抓去了?

       她靠近储藏室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均匀的呼声,拉开半掩的木门,文娟莫名安心了一下,哑巴正打赤膊穿着小短裤四仰八叉躺在纸板上睡觉。

       文娟走进去用脚踢踢他,说:「欸,起来起来。」

       哑巴睡眼蒙胧一看是她,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嘴一斜笑着:「又带饼乾来给我吃了?」

     文娟在他身边坐下,打了他肩膀一下,駡说:「爱吃鬼,刚刚还吃不够?」

       哑巴摸摸肚子,装可怜说:「又饿了。」

       文娟问他:「你有什麽打算?」

       哑巴摇着头,说:「宪兵应该会找我一阵子,过两天找个乡下躲起来种菜吧,你跟我去啊。」

       文娟瞪了他一眼,不想理他的疯话,其实她也有点低落,因为她知道哑巴走了以後,可能没有什麽机会再见到,可是哑巴不走也不行,听妈妈说,这几天宪兵就要来搜,左营军港走路到果贸三村只要30分钟,而且中间都是稻田,确实如果要躲,村子里是最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