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心蕙質 — （四）
「我相信程毅的爸妈当初也是极为慎重地选了这个名字。」
这句话突然勾起了程毅深埋於心的过去，毫无防备地被深刻的情绪重击。为了不让人看出异常，程毅装作不在乎，只问了锺兰心的名字。
返家当晚，程毅躺在单人床上，迟迟无法入睡。
他曾经是个平凡快乐的小孩。
父母学历不高，妈妈受雇於清洁公司当钟点女佣，爸爸开计程车，两份工作收入都不稳定。有时生意好，爸爸会带他们去小餐馆庆祝。生意差时，挨饿几天都很正常。但相爱的爸妈是很温暖的人，给他无法取代的关爱。
直到一名酒驾的名牌车主撞死了他的爸爸。
明明就是酒驾的错误，就因车主有钱有势，竟然反咬诬赖是他爸爸的错，要程家出医药费、修车费外加精神损失等钜额赔偿金。
而妈妈连丧葬费用都筹不出来，所谓的亲朋好友避不见面，最後是里长善心捐助才让爸爸遗体有安息之处。
身为社会弱势族群，不知道如何求助，哪里有资源？他们只知道公权力的沉默，讨债的不留情，落井下石的凉薄人性。
程毅不知道妈妈当初如何还债，他只知道妈妈再也不是那个温柔漂亮的女人。
现实的残酷让妈妈短时间内苍老不少，也变得尖锐易怒。她经常把怒气全发在他身上，偶尔又会抱着他痛哭。他无时不刻地担心妈妈会不会失控到做出傻事？
在学校，他成为被霸凌的对象。即使他很快学会洗衣服、维持制服清洁，老旧破洞的鞋子与其他赤贫的迹象仍是同学们嘲笑的目标。
「从来没看过有人把铅笔用到这麽短。」
「那麽难吃的营养午餐你还吃到一粒米都不剩，我们不用到非洲就能看到饥饿三十。」
「为什麽你什麽东西都买不起，太奇怪了！才几百块而已？」
「让我好心跟你说我们校外旅行的经历，毕竟你一辈子都不都付不起门票吧？哈哈哈。」
他痛恨有钱人。
但他又同时渴望将来成为有钱人，可以扬眉吐气，保护自己与妈妈不再受欺负。
所以他全心全意读书，反正他负担不起任何娱乐。成绩好可以拿奖品与奖学金，可以提升自己在学校的地位，即使眼红的人会变本加厉地找他麻烦。
＊＊
考上大学第一学府、获得奖学金、再加上打工，程毅总算不用再穿破鞋了。
「程同学，这堂课上完後我们几个人要去试那间新开的日式简餐店，你有兴趣一起去吗？」
「好。」
他的初恋女友是一位高挑美女，成绩不错，活泼爱交朋友。他们从小组活动开始频繁互动，她很健谈，他也千方百计地找话题与她聊天。
他知道自己可能只是工具人之一，但初陷情网无法克制对她的好感，决定向她告白，没想到她答应与他交往。
程毅对女朋友掏心掏肺，能力范围内的事使命必达。头一个月他们过着非常甜美的生活，他甚至考虑是否下学期要忍痛花钱去和她一起合租同居。
然而美梦般的日子就如烈日下蒸发的泡沫。
「阿毅，我们不适合，分手吧。」
「哪里不适合？我愿意改，再给我一个机会！」
「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你的骚扰让我很困扰。」她露出厌恶的表情赶人。
後来他才偶然间偷听到她与其他人的谈话。
「我好奇嘛，我有朋友和程毅是高中同学，我听了很多猎奇的故事。穷到连补习班都不能上、总是饿到好像厨余也愿意吃的人，成绩怎麽会那麽好？可惜他不是读法律系，一定前途无量，哈哈哈。」
几个人说笑一阵子，前女友继续补充：「他长相不错也够高，却毫无品味可言。我谎称我表哥要丢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环保爱地球穿二手衣，才让程毅接收那些我买的衣服。要不然和他走在一起超级丢脸。」
「你和他分手是因为厌烦了，还是他床上不行？」
前女友露出惋惜的表情。「高材生学习能力很强，很快就从笨拙处男变身性爱机器。不过他的价值观实在太可怕了！我知道他买不起精品送我，那些东西我自己买就有。可是他送我一个超级廉价的劣质品後，还滔滔不绝炫耀他花了多少心思找折扣与杀价……我不能和这种人在一起。」
「说到底就是你玩够了，失去新鲜感，无法直视穷酸鬼的悲哀。」
「癞蛤蟆吃到一口天鹅肉，便宜了那小子！」
惨痛却又无比实用的教训。
与其自取其辱在女人身上花钱还被看不起，不如投资充实自己。
翻遍图书馆的免费杂志後，程毅研究出如何买廉价却看起来很有质感与品味的衣着打扮。
他学会了毫无意义可言的社交词汇。不要对女生太好，流露出傲气才不会被看扁，要有一点坏但不能下流。
他不再追求讨好任何人，反而莫名其妙得到痴情的名誉。新形象让他更受欢迎，变成他拒绝女生的告白。
人性真是犯贱。
＊＊
锺兰心有一双迷人的小鹿圆眼。
他应该要讨厌她，她一看就是出身好家庭的女孩子。可是她好像有点不一样，前一刻才跳出来为他发声，之後却困窘地埋头猛吃。
她究竟几岁，成年了吗？这样的个性来到异国没有父母保护，能撑多久？
「兰心，我想回宿舍。」
「咦，可是等一下还有节目？」
「那我自己回去。」
「不不不，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程毅以眼角观察这两个女孩子的互动。
可能锺兰心不只有家庭保护，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大概也是护花使者。
高冷又美艳、不容忽视的气场，虽然和他的前女友不同类型，却有着同样的鄙视神情，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他想多了解锺兰心，但如果他得同时和那个女人相处，还是算了吧。
隔了几天，天气转为怡人的秋季凉爽气温，程毅决定带几本书去公园晒太阳。读到一半，却突然听到从背後传来锺兰心的声音。
「你好，请问你需要帮忙吗？」
「没关系，我只是不喜欢有人乱丢垃圾，散步时就顺便捡垃圾。」
程毅小心地转头瞄了一眼。锺兰心正背对着他，而她问话的对象是一名看起来七八十岁的老婆婆，满头白发又驼背，穿着简陋粗糙，柳枝般瘦弱的左手提着塑胶袋，弯腰用右手捡草坪上的垃圾。
「我真佩服你！请让我帮忙，两个人捡垃圾更快。等我们捡完垃圾，你愿意让我请你喝杯茶或吃甜甜圈吗？我觉得你一定有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可以分享。」
老婆婆愣了一会儿才回答：「你不必这麽客气，但如果你真的有兴趣听故事，我先谢谢你的招待。」
「太好了，我很期待。」
程毅小心地离开座位，避免让锺兰心发现他听到了这场对话。
那道甜甜软软的声音，也让他联想到诱人的甜甜圈。
真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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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烤肉聚会，程毅远远地就看到锺兰心，欣喜地发现这次锺兰心独自出现。
她一如往常地长发披肩，穿着一件荷叶袖粉桃色上衣配直筒牛仔裤，没戴任何首饰。
他找到机会和她单独谈话，她不负期望地露出了各种可爱的表情，气呼呼的样子让他想要再过分一点。好想伸手捏她看起来圆嫩弹性十足的双颊。
但他不能吓跑她。
毫无困难地要到锺兰心的联络方式，但他也同时感到伤脑筋……她这麽好拐，要是别人对她意图不轨呢？
程毅不了解为什麽他对锺兰心这麽快就心软，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多年来他总是奉行自扫门前雪、强者生存弱者淘汰生活准则。
无论如何，他期待下次与她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