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浅浅的说:「过完年,我就开刀。」

我和景森沿着校园围墙缓慢的走着。

「就算我愿意拖延,顶着两个骷髅般的眼睛,我吓谁啊。」

「景森,要是你早一点出现,早一点动摇我绝望的青春,那该有多好。」

他把珍珠奶茶递给我,用力笑笑,嘴唇薄薄的他看起来俊朗,同时还有一种空洞的悲伤。

「你不觉得你应该要想,因为是我,所以晚一点也没关系。」

「我妈说,这个寒假,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好好看,我想要看的风景──」说到这句话,我的眼眶就红了。

「你不知道,当我答应我妈动手术的时候,她很开心,可是,她又绝望无比,因为这代表,我真的,真的就要从此失去了看见的能力,文青会说,生活不只有磨难,还有诗和远方,对我来说,都没有了,为什麽呢?我这一生还来不及当一个好人或者坏人,就已经被判定做一个残缺的人。」

景森心疼的抱住我。他身上带有温热的香水味,他最近越来越用心打扮自己,他说他要我看见他,最好的一切。

「我好怕,我怕我会忘记,我现在闭上眼睛就想张开,我怕我忘记妈妈的脸,我怕忘记校园那颗永远不开花的木棉树,我怕我拨不开巧克力的包装纸,我这辈子,再也拍不出任何照片了。」

「你为什麽不说害怕忘记我。」景森眼眶潮湿,我看得出他在忍着夺眶的泪。

「因为我有一点相信,你会一直陪着我,那样就永远不需要想起,因为从来不会从脑海里忘记。」

景森抹去我的眼泪,他扶着我的侧脸。我感受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彷佛是同一个生命的风。

大海跟鱼就是这样的吧。

於是,这就是我整个少女时代,最青涩也最无敌的时刻,我第一个用生命去热爱的人,我的第一次亲吻,都献给了他。

18

把一辈子的时间活出八辈子的勤奋,这很动人,也有可能。但是要把一生的风景,在短短的寒假看尽,显然就是不─可─能。

但我们伟大的景森完全不这样想。

他买了只有外国观光客会买的火车票周游券,我们就这样从北到东,从东到南,绕着台湾转了一圈。

花莲的外海很美,海水蓝得像发烫的宝石,贪玩的我们在花莲多待了好几天,我在沙滩边踏浪,他早就脱去上衣,在水里窜上窜下。

一对看起来是大学生的情侣在我们附近,女孩子也看着她的男朋友,她走过来朝我攀谈,「那是你男朋友还是朋友?」

我有点难脱口,但我的害羞,已经告诉她答案了。

她娇俏的踢沙,「真讨厌,果然帅哥都是别人家的男朋友!」

「你男朋友也很帅啊,而且他还很壮。」我用壮来形容简直就辜负了那男的一身大卫雕像的肌肉,该怎麽说呢,那男的拿冲浪板在海岸奔跑的样子,就像赤裸上身的美国队长拿着无限手套冲刺的模样。而且那男的还染着一头金发,我感觉他下一秒来段RAP也毫无违和,非常讨喜。

但,还是我的景森比较可爱。他穿着海滩裤,没有壮硕的肌肉,有年轻男生自然紧致的肌肤和健康平坦的小腹,经常运动精实的身材,这样就是青春无敌了。

她眉毛一拧,「这是你的初恋吗。」

「你怎麽知道。」

「因为你的眼睛里全部都是大写的爱意,甜死人。初恋的时候,都会觉得那个人就是所谓的天长地久。」

我的情绪忍不住小心翼翼起来,「那後来呢。」

「後来,爱情会变质,你会改变,他也会,我认为当两个人明白,彼此都不再是过去爱上的那个人时,那瞬间,是残忍,可怕的,因为明明曾经爱到快要死掉,可是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女孩子对着我笑,然後她轻轻地把目光望向那个在水中奔跑的男人,「你知道吗,我的男朋友,正在跟别人谈感情,所以这趟旅行,他不知道我发现了,我打算要跟他摊牌。」

「你要分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不那麽小家子气,但很难压抑我的惊讶。

「我问你,如果你男朋友说他爱你,他把这三个字变成是一种掩饰的藉口,你不觉得那是亵渎了那三个字吗。」女孩叹息,浓密而漆黑的长睫毛湿漉漉的,她的声音忽然变的很遥远,「我不想困住他,因为我还爱他,我不大方,更不大度,等到他看腻我,我会更恨他,我会报复他,那不如趁早放手,他还会记得我的好,我也觉得事情不到最糟,还有力气祝福,生活多难啊!找实习都快累死我了,如果连感情都要撕心裂肺,我们做人也太苦了吧,那还不如去当一条鱼。」

她男朋友跑上来,对我点头微笑。

「人家有男朋友,你不要搭讪人家哦。」女孩子对我眨眼,「那我们先走了,很高兴认识你……沉浸在恋爱中的少女,祝你比我幸福。」她的掰掰说得很甜。

我一屁股坐在发烫的沙滩上,内心若有所思。

19

晚上在民宿,,景森瘫倒在床上玩手机。

我站在浴室里走来走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

走到床边我抱怨,「景森,太累了啦,我感觉自己就没有这麽认真的玩过。」

「这样就累了?」他头枕着手,看着我笑,「那明天开始,我们就都去喝咖啡,吃下午茶,拍好看的照片,越多越好!」

我说自己想睡了,他拍拍我的头,「赶快睡,多睡点才会长大。」

过了很久,我问:「景森你睡了吗。」

「没有。」

「你为什麽不睡。」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你,该有多慌张,想着想着,心情就太沉重,睡不着了。」他苦涩的大笑。

他垂头丧气的转向我,「莹莹,明天我们别照着行程走了,你想去哪看什麽,只要车能到,飞机能到,我就带你去,我们要说走就走,如果不这麽冲动,将来,我们一定会後悔到昏倒的。」

「你真的什麽都愿意带我去看。」

「那是当然。」

「那……」我想了很久,如果开灯,我一定脸红到要滴血了,「我,我没有看过,男生的……」

「没有看过什麽?」他话没说完就明白了,他浅浅的咧嘴笑,「也是,你要是说你有看过,我应该会更惊讶。」

他盘腿坐起来,「那简单!我上网给你找个帅哥,让你大开眼界一下。」

我挡住他的手机萤幕,摇头。

「怎麽了?你害羞哦。」他握住我的肩膀,「这情况不一样嘛,我们又不是说为了干嘛干嘛,所以聊这个这个,是因为不要让人生有遗憾,你一说我才觉得很重要,我得给你找个超级帅哥,这种事……当然要特别养眼的画面。」

我为难的说:「不是!我不要看路人。」

他一脸稚子无邪,「那你不看路人,我去哪找人给你看啊。」

我真的想原地吐血而亡。

「你是说,你要看……我的?。」

我当场又语塞了。如果可以,我真的不反对上天这一秒就让我瞎了,我怎麽会这麽丢脸啊

我躺下,翻过身,「我要睡觉了,刚才是梦游!晚安。」

他楞了五秒,或者更长。他晃我的肩膀笑:「我可以啊,我只是没想到,毕竟我对这种事很小心,我怕话没说好侵犯你嘛,你起来,我给你看。」

「我不要。」我把棉被盖到头上。

「我给你看,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他的声音像是小虫子爬在我身上。

我笑着揍他一拳,「你胡说八道什麽啊!」

但我还是被他拽起来了,所谓半推半就。

然後我俩就特别正经的对看着,活像两国元首会晤,下一秒要讨论的话题彷佛是经贸协定,严肃的不得了。他抽动着嘴皮说:「那我给你看喔。」

他熟练俐落的把上衣脱了。

为了显示我的淡定,我呵呵呵的说:「这有什麽,我们游泳课,全校男生不都这个样子。」

「那我要脱裤子罗。」

「你不要每一个动作都附带说明好不好。」在语言的绝境之中,我说出了最无语的一句话,「我是女生耶。」

他现在只穿了一条CK的蓝色内裤,比较不尴尬的是,那是一条四角的内裤。但非常尴尬的是,那是一条非常紧绷的内裤。

他非常和善的提供我选择,说:「你要自己看,还是我脱给你看。」

我又给他了一拳。

他正准备要脱裤子的时候,他停止动作,笑了一声,像一个诚恳的卖家,「那你是不是也要礼尚往来?」

我拿枕头闷住他的脑袋。

活不了了,我俩今天必须有一个得死在现场。

他疯狂大笑,我也笑了,刚才那别扭的感觉消失。他扯开枕头,把我圈住,他整个人在我上方,我只能喘息,我又发觉这种姿势喘息显得太不得体,於是我紧张的憋气起来,接着缺氧的我喘得更大声。

他亲了一下我的脸,「我不会对你乱来,我……老老实实的给你看。」

他把内裤脱了。

我忽然理解了为什麽男人看见女人会鼻血,我现在看着青春鲜嫩,朝气蓬勃的他,也很想流鼻血。

我伸出手,情不自禁的碰了他的腹肌,他像被呵痒的笑起来。

「你把我看透了,把我摸透了,我是你第一个这样做的男人,也是你唯一这样做的男人,如果说我很庆幸我是唯一,那会不会太自私。」

「不会。」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男孩的全部。我想,这就是我漫长青春,最美好的结局了。

我亲吻了他,他的眼神像是酒醉。

他说:「我爱你!」

我没有回应他。

夜里,他是抱着我入眠的。过去几个晚上,我们都安分的在自己的位置躺好,今天被他拥抱的我,很激动,很雀跃,也无比的悲哀。

天快要亮的时候,我起身把包袱收拾好,一直到火车站,我才传了讯息给他。

我走了,不要担心,我会自己回台北。

我真的很庆幸遇见你,你不会知道,在遇见你之前,我对上天有很多埋怨,我甚至敢在每次祭拜的时候赌咒这世上一切神灵,为什麽要给我悲惨的际遇,可是遇见你,我就明白了。有人好手好脚,终其一身,无比孤独。有人家财万贯,却总是遭遇背叛。我虽然就要永远失去了光,但是在心里,会有不熄灭的火,那是你给我的,在我往後不快乐的时候,我就会把那团火光拿出来,只要一点,就能燎原我的悲伤,就能温暖我更漫长的孤独。

景森,我爱你。在我所能理解的爱的真谛里,我比你爱我更爱你。所以我希望你幸福,我的悲剧不能是你不幸福的理由。

你就不要想起我了。你爱我,爱过我,就是这个世界给我最大的公平。

20

准备手术的前一天我就住进了医院。

我看着手机上无数的讯息,我都没有点开,最後未读的红色圈圈,从1变成了999+。

「那个男生,真的很喜欢你。」妈妈浅浅的笑,但看上去是一张湿漉漉的脸蛋。

我真心疼妈妈。

如果有一天我也有小孩,我希望我能做个不让小孩心疼的母亲。

「我以为你会很反对我的恋爱。」

妈妈的宽容声听起来很疲惫,「你一直都很抑郁,你总是在忍耐,苦不跟我说,快乐,又是那麽少,可是自从他出现,你开始愿意表达喜怒哀乐,你开熟练去生气,去对周围表达你的怒意,而不仅仅是自闷,你开始参与别人的快乐,对於分享有了意愿,莹莹,妈也年轻过,有些事,只能是我们做家长的教会你,而有些事,必须由你的同学,你的闺密,你的男朋友才能让你明白。」

我笑着点头,「谢谢你,你这样照顾我,你一定也很辛苦吧。」

妈红了眼眶,摇头笑。「莹莹,这是你最後的机会,手术之後,你要等待康复,你也会转学,你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会不会太残忍了?」

我希望景森眼底的我,是最好的我。

「不会,长痛不如短痛,当他把想念变成愤怒,他就会忘了我的。」

妈妈温柔的抚摸我的额头,「为什麽要他恨你?」

「因为我怕他不会恨我,我知道无能为力的痛苦,他现在就在受这种痛苦。妈妈,他跟我一样的年纪,但他一生幸运,要他眼睁睁看着我失去视力,这跟让他目睹酷刑是一样的可怕,我们可以接受悲伤,但巨大的悲剧,是会逼死人的,我不愿意逼死他。」淹没我的酸楚感,终於正式的邀请我走近那个没有光的世界,「现在我内心很平静,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爱护我,因为我的目光而感到开心,我就好满足了,妈妈,我很快乐,请不要为我哭泣。」

我想过无数次这天的来临,而这一天到来,也不过如此。

那天的阳光很温暖,我自己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红橘色的落日刺烫我的眼睛,我看着自己的阴影,浅浅的笑。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就是我目光所及,最後的天地光彩,很美,很美。

我换上绿色的手术绑衣,医生问我,要自己走进手术室,还是躺着被推进去。我说,我想走。我想看着路,一路走下去。

妈妈牵着我,两层楼、短短的五六百尺。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一语不发,眼泪使劲的掉。我面挂微笑,不知道人会以为我妈才是要去手术的那个。

看见手术室的门,我停住,我转身摸了妈妈的脸蛋,看着她越来越深的法令纹,还有疲惫的黑眼圈,我为她难过。

我坦然的笑:「一切都会好的,新的生活就要来了,以後不会在生病,就当作拿视力交换所有的健康好啦。」

护士小姐站在一旁,她没有催促,我看了她一眼,点头。

她轻轻地抓住我的手臂,姿态轻柔的带我进门。

门要关之前,妈妈说:「莹莹,妈在外面等你,你别怕。」

我站在门中央,彷佛阴阳交界,我有一股冲动,「妈妈,可以把我的手机拿给我吗?」

「你要干嘛?」

没等我回答,妈妈把手机交到我手上。

景森,我就要手术了,我点开了你的显示头像,才发现你换了我们的合照。

原谅我,你喜欢我,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我的离开。同样需要很多的勇敢。

我不知道用什麽感激,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後看见的,是你。你追问我这世界上最想看见的风景是什麽,你给了好多照片,巴黎的秋天,北海道结冻的街,卢森堡的森林和太鲁阁一望无际的湖水,都美,但不是最好看的,这个世界上,是你啊!因为看见了你,所以以後看不见其他人了,也没关系。

景森,从你走进我的景深那天起,一切都有了答案。校园的木棉没有开花,球场有着大雨潮湿後的青草气味,你穿着白色衬衫,捡起滚落到红色跑道的蓝球,你看见我,你看见正在朝你拍照的我。

这就是我最好的风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