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一半的我死去了。

我在十岁时踏入舞蹈的世界,仅花了两年的时间,便达到了足以考进国中舞蹈班的水准。

那时起,我便相信自己在学习舞蹈上,具有优秀的资质。

然而在高中舞蹈班的考试上,我却意外落榜,只能就读私立高中的普通班。

高中庞大的课业压力,使得我花费在舞蹈上的时间大幅减少,自然少了和舞蹈班学生竞争大学舞蹈系的资本。

但我并未放弃。

进入大学後,我的时间变得弹性且空闲许多。

我将这些时间全心投入舞蹈,一次又一次地磨破脚底,一次又一次地踏坏舞鞋。

终於,我考取了转进北部大学舞蹈系的资格。

但这股喜悦才持续没多久,我便迎来了那一天。

当母亲流着泪告知我必须放弃舞蹈时,我感觉心中涌现的痛苦不断蔓延,啃食着我的心。

我勉强支撑自己仅存的意识,同时尽力去压抑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

「没关系的,妈妈......我没事。」

夺走我舞蹈梦的,是一场车祸。

肇事驾驶在撞上我後并未停留,反倒加速离去。警方循线追查,却很快发现那辆车上挂的是假车牌,并且在肇事後立刻驶向监视器稀少的郊外。

虽然警方承诺会持续追踪,但我和家人们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我......没事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句话已不如最初说出口时坚定。彷佛说出去时是为了安慰父母,但在心里回响时,则是为了坚定自己摇摇欲坠的心。

这场车祸本来可能致命的,用一条腿换回一条命,你已经很幸运了,蔡佳茵!

然而,每当我这麽说服自己,双手总会不自觉地紧握,关节因为过度用力,呈现出一种不甘的白。

在事件发生後的一个月里,我收到许多来自亲人、朋友和舞蹈老师的慰问,其中大多是鼓励我要尽快走出伤痛。

但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根本什麽都不懂。

这种椎心之痛与生活崩解之苦,那些了解个中滋味、能详细描述的人,才不会贸然侵犯这个我最私密的部分。

悲痛无法用简单的言语解决,它彷佛自成一个世界,一旦被召唤进入这个世界,就不能拒绝。

确切而言,是我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悲痛就像大海一波波的浪花。从多数人的双眼来看,每个浪看似都一样,但并不是这样。

没有哪两个浪会是一样的,每个浪都带走一个旧的,并且带来一个新的。

因此,陷入伤痛使得我逐渐地改变。

一开始我以为,用一条腿换一条命是值得的。

这是,错误的。

有人说,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失败者。

我并不这麽认为。

那时,我坐在浴缸中。热水拥抱着身体的触感,让我眯起双眼,全身上下完全放松。

浴缸边缘放着一杯热奶茶,奶茶香混杂着沐浴乳的香气,带给我一场浓郁的嗅觉飨宴。

我知道奶茶里加了什麽,也明白喝下会发生什麽事。

──我会痊癒。

没错,死亡不是失败,而是痊癒。

当时我没有勇气喝下那杯奶茶,我厌恶如此懦弱的自己。

我慢慢地走着,一拐一拐的,单手拄着拐杖,回顾这几个月以来的生活剧变。

等距离设置的路灯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路上的塑胶袋和空罐被风吹着到处跑。

下一秒,柏油路上开始出现一粒一粒的小黑点。

两滴、三滴......黑点的数量逐渐增加,雨水从天空落下,发出清晰的滴答声。

最後,那些黑点完全布满地面。

迎面而来的狂风夹带着密密麻麻的针雨,打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却同时享受这种疼痛的快感。

痛吧!让身体的痛来平衡内心的痛。

在我二十年又多一些的记忆中,舞蹈占有一半的位置。

我的一半是由舞蹈构筑起来的,所以失去舞蹈,我也等於死去了一半。

那一天,一半的我死了。

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了,头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透明的塑胶伞。

我茫然地看向身旁的女生,她则回以浅浅的微笑,柔声说道:

「佳茵,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