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表,再二十分钟,鸣安中学的毕业典礼就会结束,那倒不要紧,反正他不是来看孩子毕业的家长。

关圣令来到举办毕业典礼的礼堂,站在远处看频频将眼镜取下拭泪的温澄。温澄没听温煜朗的意见,没带卫生纸。典礼结束後有好几个同学找温澄拍照,温澄努力扬起笑脸,镜头一转开,眼泪又开始掉。

「谁还有卫生纸啊?」正在安慰他的男同学朝四周看了看,「欸、那个,王彦瑀你有吗?」

被点名的女同学抱着手,冷着脸,淡漠地说:「有也不想给。」

男同学拧起眉,「你是怎样?平常就算了,今天──」

「我才不屑把卫生纸给伪善的家伙擦鳄鱼眼泪!」

「你真的有病耶!」

「好了好了别吵了。」温澄这下顾不上哭,连忙哽咽着劝架。

在吵架?隔得太远听不见声音,关圣令纳闷地看着,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抚触着里头要给温澄的东西,打算等同学都散开後再过去。

这一等又是半小时过去。

同学们离开後温澄也走出礼堂,没回到办公室,而是走向教学大楼,回到他带了三年的班级教室里,坐在讲台後的椅子上回忆三年来的各种欢笑和泪水,不时用手指擦擦通红的眼角。

一路安静跟在他背後的关圣令见状,轻轻敲了敲敞开的门。响动让温澄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见关圣令站在门边。

「你、你怎麽在这里?」他一时间停止了抽咽,泪眼迷蒙的样子温驯如草食动物。

关圣令踏进教室里,脚步很轻,仍在空荡的教室里产生了些微的回音。

「老师哭得好厉害。」

温澄脸红了一点,但没特意忍耐又溢出的泪水,上次他在关圣令面前哭过了,没什麽好忍的了。「我也不想。」他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很可怜,「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不要再哭了,可是看着一起相处了三年的小朋友离开,就忍不住。」说着说着他又开始轻啜,一边腼腆地用手背遮掩住下半张脸。

关圣令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伸到温澄的脸庞边。

那是条手帕。

不是平价商店会卖的那种图案难看阳春的手帕,是蓝染,作工很细,显然是花了一番心思找的。

「脸擦一擦吧。」

「谢谢。」温澄接过渐层的蓝色手帕在脸上按了按,「我洗过之後再还给你‧‧‧‧‧‧」

「不用啦,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温澄怔愣了下。

「上礼拜听煜朗叫你准备卫生纸,我就想替你准备条手帕了。」

温澄害臊地抿了抿嘴唇。他自己不记得,倒是有人惦记。

关圣令对他张开双臂,一副欢迎的样子。温澄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抱一下,别哭啦。」关圣令笑着说。

温澄的脸更红,「太不好意思了‧‧‧‧‧‧」虽然这麽说,他还是倾身向前。接触到关圣令的前一刻他迟疑了下,随後被按入一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中。

关圣令主动且强硬地排除了他的犹豫,把他的头按在肩上,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安慰他。

「手帕多少?」

「都说是要给你的了,小东西而已,你不用太有压力,不然就当作报答。」

「报答‧‧‧‧‧‧?」

「老师不讨厌我,愿意和我往来,我很高兴。我妈都没这麽接受我。话说我刚刚看到你们班是在吵架吗?」

温澄惊讶地说:「你到这麽久啦?刚刚‧‧‧‧‧‧也没什麽啦,有个孩子平常就不太喜欢我,说我伪善,其他孩子就和她吵起来了。」

「伪善?你这麽好,怎麽会是伪善?」

温澄也不知道为什麽王彦瑀讨厌他。王彦瑀是高二上学期的时候转学到他班上的,因为和原来学校的同学处不来。到鸣安之後也是常跑辅导室,辅导室和做为班导的他谈过一些她的状况,他跟她聊过一次,後来想再找她,就被她彻底拒绝和讨厌。

「你不能总是站在你自己的立场啊‧‧‧‧‧‧」

「明明就都是他们的错!刚刚还在那边分析得头头是道,少假装了解我啦!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还说我自我中心,你这样假中立以为自己很善良吗?」

他现在也还是不懂。

教室外传来动静,他们的身躯间飞速出现缝隙。他们一起往外看,白思晨和喻耀安正站在外头看着他们,目光夹带好奇和审慎。

温澄不自在地把放在讲台上的眼镜戴上,顺便收起了手帕,不知为何竟感到一丝心虚。他扬起声音问:「怎麽了?」

白思晨看向喻耀安,喻耀安沉默了下,摇了下头,「没事。」又是几秒钟诡异的安静。他接着说:「来问温老师你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餐。」

白思晨笑着点了下头,声音听起来莫名的乾:「啊对,雄雄想不起来找你干嘛。对啦,要不要一起去吃饭?这位是家长吗?」

「是我朋友。」温澄说。

「要不要也一起?」

「方便吗?」关圣令低声问温澄。

温澄不懂有哪里不方便,「方便啊。」

於是四人一同到学校附近的小吃店去用餐。双双对坐,四人之间有种迟滞生涩的僵硬,不是因为有不熟悉的人在场的害羞,比那更暗潮汹涌,连酒店的公关经理都没能将气氛热络起来──他异常话少,只有温澄跟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话和笑容才多一点。

吃完饭後喻耀安跟白思晨先行离开。

「温老师怎麽会有那种朋友?」喻耀安皱着眉问。

白思晨回答:「你刚刚都没有在听喔?温老师不是说是因为他们的小孩才认识的吗?」

「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不要因为人家长一张坏人脸就觉得温老师交友不慎喔。」

「不是,你没感觉吗?」

「什麽感觉?」

「那个人不只是长一张坏人脸吧,他‧‧‧‧‧‧」喻耀安还琢磨着该怎麽形容,就听见白思晨说:「你是指他有江湖味喔?是没错啦,我也有那种感觉。」

他想了想,接着说:「可是他对温老师很好啊。」

「蛤?」

「典礼结束後你刚才跟我说『有个奇怪的人跟在温老师背後』的时候我超紧张耶,结果我们跟到教室的时候他们不是刚好抱在一起吗?刚刚吃饭的时候关先生对温老师也很好啊,讲话轻声细语的,他们看起来就像霸道黑帮总裁和小绵羊温柔人妻啊。」

松开眉头,喻耀安露出夸张的疑问表情,「霸道黑帮总裁?小绵羊温柔人妻?你又看了你们班的小女生写的那个什麽?小说?」

「BL。Lulu写的,还蛮好看的喔,你要看吗?」

「‧‧‧‧‧‧先不要。」

饭後,和上礼拜一样,温澄和关圣令准备去走走。两个人都开车,考虑到温澄把车停在学校的停车场内,晚点回来取车比较不方便,所以关圣令决定坐温澄的车。

「要去哪里?」温澄问。

「去老师喜欢的地方吧,比如说美术馆。」

温澄轻笑,「那就去那里喔?」言词间有几分「不必配合我」的暗示,关圣令却只是对他微笑。所以他们去了美术馆,对关圣令来说是十分新奇的经验。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美术馆。每一件作品都让他觉得有趣又雾嗄嗄(注1),温澄便充当起导览,和他讲解,两人共同度过了相当充时的时光,而这麽一待,居然待到了闭馆时间,索性又一起在外面吃晚饭。

温澄用吸管慢慢搅动玻璃杯里的饮料,「展览来不及看完,很可惜。」

「下次再一起看也可以啊。」

「我话不会太多吧?」温澄笑着问。

关圣令停下进食的动作,望着他,「不会,我很喜欢。」顿了顿他勾起笑容,「老师讲得很有意思。」

「噗哈,你让我很有成就感耶,比学生听我上课还专心。」虽然他的课是实作课,学生比较容易专心,但也难免偶尔精神涣散,不济到突然间忘记怎麽使用长尺、圆规和鸭嘴笔,忘记怎麽画黑体、宋体字,忘记麦克笔怎麽混色叠色。

「那下次再一起看展?」

「好啊。」

这顿饭吃得比中午还好,两个人都放慢了速度,似乎不约而同地想和对方相处久一些。

但餐点总会吃完、饮料总会喝光,七点多,他们不得不走出灯光美气氛佳的餐厅。夏夜的晚风吹来,街道延续了白昼的热闹,还不到沉静下来的时候,热闹不减。

已经没有早上那麽难受地温澄开玩笑说:「今天好像约会。」话甫出口又觉得这句话简直蠢到家。到底在胡说什麽啊?寂寞过头了吗?他尴尬地摸了摸脖子,试图抢救气氛,又不知道要说什麽。

关圣令倒不觉得尴尬或奇怪,哈哈一笑,顺着他的话说:「我们可以多约会几次。」

「欸?」

「一直泡在店里也没什麽意思。」关圣令把手插进口袋里耸了下肩膀,「我们可以一起多出来走走,或是像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说的,一起喝茶。」

意思是像朋友一样。温澄当然懂。

「我时间多,可以常陪老师,就怕老师你嫌我烦。」

头顶上方的树叶发出温和的沙沙声。走在树底下,温澄望着他,高而远的天空中那些看不见的星子在他眼底闪烁。

「我怎麽会嫌你烦?」温澄不好意思又真心地笑,「开心都来不及。」

关圣令有点愣愣地看着逆着光的他,想起看见温澄的照片时内心的感受,温澄身上那种让他难以转开目光的感觉,此刻比照片中更加鲜明。

那让他,有一点向往。

注1,雾嗄嗄: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