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未至,柳嬣和焦煦二人先到淮王爷殿外等待王爷宣二人入殿。两个人在外头都是大气不敢喘,特别是焦煦,昨晚淮王爷赤裸裸的话语让他到现在依然不寒而栗。这麽推敲来,淮王爷肯定知道他的身世,其次,恐怕还知晓他和池澈的关系,不知道多半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如此看来,他和池澈的前途还多有阻拦。先是淮王爷这关就不知能否通过。

午时钟方响,立刻有公公出来。「昭仪娘娘、柳大人,王爷宣二人入殿。」

「谢王爷殿下。」

入殿後,两人在公公的招待下入座,就坐在王爷对面。只见淮王爷一脸淡漠,视线锐利地来回打量,焦煦觉得他们两人如刀俎上的鱼肉,被淮王爷审视着该如何下刀。

宫女将午膳送上桌後,随着池湮下令「用膳吧」,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捧起碗筷,活像是捧着价值连城的玉玦。

「昭仪娘娘,连日在宫中起居还习惯麽?」吃着吃着,池湮忽然问,说是关心却总叫人胆颤。

柳嬣赶紧放下碗筷,「回王爷殿下,臣妾这几日受诸位娘娘帮忙,宫中上下待我谨慎,自然习惯。多谢王爷殿下操心。」

「习惯便好。本王倒想问问,半年前皇侄将家国大业交付予我,半年後带了昭仪娘娘回来,全国上下皆言皇侄抱得美人归为美谈。本王倒是好奇,你与皇侄如何相遇。」问着,眼神又有意无意瞟向焦煦。

柳嬣伸手半摀着脸,好似娇态,「多谢王爷殿下担心,只是怕儿女情长,王爷听着好生厌烦。」

池湮只是淡淡地笑,捧起碗筷道:「别说太多,先吃些饭吧。」

「是。」

饭局吃着,三人全无交谈。焦煦内心觉得闷,不论是从前还小同父母一同吃饭或是之後与柳家人同居,从来没吃饭时如此沉闷,味如嚼蜡似的。

池湮吃饱了、将碗放下,两人也赶紧把碗放下。「两位可有吃饱?」

「谢王爷,吃饱了。」

「昭仪娘娘,我还有些事欲询问柳大人,不好招待。还望海涵。」

见池湮下了逐客令,柳嬣赶紧行礼:「是臣妾打搅王爷,如今王爷还有要务在身,臣妾先行告退。」她拎起丝绸帕巾稍做清洁,便在府里公公的带领下离开淮王爷府,只留下焦煦和池湮二人面面相觑。

焦煦坐立难安,池湮的目光如芒刺背。「敢问王爷,留下微臣为何……?」

池湮褪去方才柳嬣在时的好脸色,扳起面孔。「本王也不虚与委蛇了。焦如冽,请你速速离开京城。」

焦煦的心一沉。「若王爷希望微臣离开京城,还望王爷给一个理由。」

池湮嗤之以鼻:「理由?就你那官职就足以构成理由。一个莫须有的官职,既是败坏昭仪娘娘名声,更是害了陛下大业。你认为,谁都看不出来这只是给无能的你一个立足点吗?朝廷文臣武将都言陛下偏爱这新来的昭仪娘娘,乡野丫头直接封为二品昭仪,还更特地立个官职给外戚,甚至说陛下不顾家国、为美人奔赴千里江南。我不容许陛下的风骨受人质疑,更加上昭仪娘娘是个好胚子,我欲使她成为一品妃子,得让她没有任何缺失。而你,就是坏了这两人名誉的虫子。」

焦煦沉下气,恭恭敬敬反问:「敢问王爷,如今微臣尚未有任何作为,您又何能得知我将来必无所为?又怎麽知道微臣必会败害陛下及昭仪娘娘之誉?」

池湮冷冷一笑:「不必等你有所作为,全看历史便知。你身上那焦家的血脉,便足以毁了一代王朝。」

「……王爷,此话为何意?」

「焦黎,你父亲,便是使我的皇兄、先帝遭人质疑的原因。你不知道焦黎都做了些什麽,子清也由着你胡来;就像当年皇兄老是惯着焦黎胡作非为,才有了那样的下场。但是这次由我盯着,我断不会让历史重演。」池湮说得咬牙切齿,却也燃起焦煦心中的怒火。在他心中,父亲是不可撼动、伟大的存在,更不容许外人随意诋毁。

「王爷,恕微臣难以从命。」

池湮彷佛早已预料会得到如此答案,虽然不显得意外,面色仍然阴沉:「焦如冽,如今我劝过你了,若你不能听劝离开京城,便不要怪本王用别的方式让你离开。」

「那也要看你能不能逃过我这一关,皇叔。」池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对话中的两人看过去,只见池澈穿着黑色龙袍、甫推开门大步走来。「皇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师父也从来没有对不起父皇。」

「陛下,你以为你登基了,翅膀就硬了是吧?别忘了这半年你都打哪去了,在你为了小情小爱昏头的同时,又是谁帮你掌管朝政。」

池澈不怒反笑:「皇叔,你也别以为你成了摄政王就可以管到我头上来。说到底,现在我也回来了。」

「半年,人心离异。」

「总是有忠心之士。至於那些有二心之人……若是决定一心向皇叔,皇叔您道是杀还是不杀呢?」池澈绽出大大的笑容,却是让焦煦心惊。他从来不见池澈披上皇袍的模样,更不曾看过他这笑里藏刀的模样。

就在焦煦发懵的同时,池澈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沉声道:「皇叔,他的事从来就不需要我以外的人同意,便是你也一样。」

「若是我仍要插手呢?」池湮冷淡反问。

「皇叔,您别忘了,您多少次帮过池漓。帮助废津王,也可以算是一桩不忠吧?」

「那些年你读的圣贤书都去哪了!?」池湮怒目瞪视自己的皇侄。

「皇叔,是您教导我,在一国之君眼里,必须先有国才有家,您忘了吗?」阴恻恻丢下一句,池澈拉着焦煦离开淮王爷府。

进了琅竹轩,池澈便让所有人退下。一没了其他人,他有些气急败坏:「不是让高渊替我带话,要你小心皇叔了吗?」

焦煦有些委屈:「陛下也不讲清楚,王爷又是长辈,哪有推托的道里?」

池澈欲言又止,最後只好败下阵来:「听你的。话说回来,你我之间不需以君臣相称。」

焦煦瞪了他一眼:「微臣已经被大家当成眼中钉了,还不好好称呼陛下?」

「你在跟我赌气?」

「微臣哪敢?」焦煦稍稍撇开头。

见焦煦这副模样,池澈讨好似的把人拥入怀,道:「焦卿,朕命你,不准与朕以君臣相称。我们之间应以『你我』相称。」

「……我倒要问你,平常你都『朕』啊、『卿』啊叫的,忽然要你说『你』啊、『我』的,你怎麽喊得顺?」焦煦满脸写着狐疑。

「自然顺,每日每夜想着你都是你我相称,多年了,自然喊得惯。」

焦煦被说得脸一红。难道…池澈多年来总是把自己放在心上吗?这让他有些喜孜孜的,却又不想在池澈面前服软,嘟哝道:「亏你百姓之首、全天下都要向你俯首称臣,还这麽无赖。」

池澈搂住焦煦腰部的力道收紧,下巴枕在心上人肩上,莞尔:「哪里是,你远远在我之上,我哪敢让你对我俯首称臣?」

「果然无赖。当年我那师兄打哪儿去了?」焦煦佯怒,捏住池澈的脸皮:「说,是不是你把我师兄给吃了?」

池澈任他捏着,没说半句讨饶的话,眼角弯弯的昭示他的好心情。待焦煦闹够了,放手前替池澈揉了揉发红的双颊。「好了,不闹你了,我就想问问,淮王爷究竟为什麽这麽讨厌我爹?」

半晌,池澈什麽也没说,只是抓住焦煦放在自己脸上的两只手,缓缓把两只手拉下。「师父和父皇,从前就是竹马。你懂得,咱们皇家的规定就是除了皇后之子以外,五皇子以下皆由各王爷抚养。待父皇要进京时,师父便跟着去了。接着他俩…就像我们一样,心悦彼此。」

焦煦倒是不解:「按你这般说,你和我又是如何诞生?」

池澈的嘴角扯出一抹无奈而凄凉的笑:「生在皇家,多事身不由己。最後,师父离开父皇了。」

焦煦呐呐地张着嘴,什麽也说不出来。

池澈握紧了焦煦的双手,乞求似的看向他:「你不会像师父离开父皇一样离开我,对吧?」

「我……当然不会。」焦煦硬是扯出一抹笑容。但是他俩自知,即使焦煦不想离开,老天自会有所安排。

偌大琅竹轩悄然无声,彼此对视无语凝噎。焦煦不想两人在未来尚未到来时先哀悼,赶紧转移话题:「是说,你给我安个『随行管事』的差事是安什麽好心?这人人唾弃的职务,我在宫中也难做人。你还不如让我隔个一年上了举荐,或经过科考再为官,还不受人厌弃。」

池澈淡淡笑道:「我等不下去。一年太久了,我无时无刻不想像这样把你拥在怀中。」

焦煦的面颊染上红绯。「成天就想这些,你还有好好治理国家大事?」

「那是当然,为了可以把你接到身边,我得先做好,否则皇位给人夺走怎麽保你无事?」池澈说得理所当然。

显然,焦煦并不领情,鼓着脸:「那你说,要我和嬣姐姐在宫里怎麽过日子?你难道要冷落嬣姐姐,然後让我接受诸位的闲言闲语?」

「让谁说你的不是,我拔谁的舌头。」池澈撂下狠话,却惹来焦煦的瞪视:「谁让你独裁霸道了?我瞧你还是好好给我个行头才是。」

「不行,我不撤。我就是让你做我的随行管事。这样吧,你日後就是陪我在琅青轩办公,替我读些奏摺、同我共讨大事,日常替我把脉,你道如何?」

焦煦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样才对。」

「还有一点,」池澈随後才想到,补充:「你必须以我的话为尊,我说什麽就是绝对。」

「……一定要吗?」焦煦有些不安。他知道池澈是为了自己好,在这宫中她最懂情况,理当不应怀疑。但是,他不由害怕池澈会有些过头的担心。

「你不愿意吗?」池澈有些沮丧,饶像是垂丧着耳朵的大狼狗。

耐不过对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焦煦只得敷衍:「我尽力吧,但是你得说服我,我再听你的。」

虽然不是自己最想得到的答案,池澈还是满意。「那麽,从今往後你就住在乾阳宫吧。」

「……乾阳宫不该是你的居所?」

池澈露齿一笑,彷佛自己说的话并没有半点毛病:「是啊,你当然得跟我同居。」

「……无赖!厚颜无耻!」

「但是你心悦得很。」池澈朗声大笑。

焦煦一时无言以对。谁来告诉他,他那向来洁身自好的师兄怎麽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经过池澈认真地定义了「随行管事」这个职务後,焦煦心中总算有了踏实感,同时有大大小小的事务开始由他办理,也添增了成就感。这半个月来,他更是为了暮春的春猎安排繁忙,举凡车队分布、随行人员配置、必须材料、春闱场地布置等等,忙得他焦头烂额,然而他毫不厌烦。

平时总是在池澈身边的齐公公趁着早朝,得到池澈特许可以不用上朝,在琅竹轩协助焦煦,一面交代他在宫中理应注意的细节。

两人忙到巳时近午时,总算将所有春猎的流程安排完毕。齐公公把写满黑字的纸捧起来,道要先到後宫报备一声,於是琅竹轩内只剩焦煦一人。

他想着四周无人,松懈下来随意一卧,余角却是瞥到窗外一道人影。他不动声色靠近窗子一看,居然是一个小孩子。惊讶之余,他走出琅竹轩,走到那孩子旁边时开口:「你是谁?」

看起来仅垂髫之龄的稚子浑身一抖,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是阿源。」

想着自己吓到孩子了,焦煦缓和自己的面部表情,蹲下来使得视线与阿源齐高:「知道自己的全名吗?」

「……」那孩子很认真地思索,最後回:「阿源?」

想来这孩子恐怕还没读书识字,还不晓得自己的全名,只知道自己的乳名,焦煦只得从善如流唤他一声阿源:「那,阿源今年几岁了?」

阿源伸出三根肥短的手指,「三岁了。」

「那,阿源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吗?」

只见阿源歪着头,绞尽脑汁地回想,回道:「殿下。阿源的爸爸是『殿下』。」

焦煦暗忖,恐怕阿源的父亲是诸位王爷,只是他还不熟悉皇室成员有谁,此时也是毫无半点头绪。「那阿源的娘呢?」

想不到,阿源这次歪着头想了半天,迟迟说不出答案。焦煦叹口气,算是放弃问这孩子任何有关身家的事,又问道:「那阿源来这里做什麽呢?」

孩子露出大大的笑容:「阿源要游历江湖!」

焦煦被阿源给逗笑了:「阿源对这偌大江湖还满意麽?」

「这山水多漂亮!喜欢!」只是孩子马上流露出倦态:「只是江湖太大,我累了。」

「那哥哥陪你在桃花树下小憩好不好?」焦煦拉着阿源到琅竹轩外的木椅边,将落在椅面上的桃花拨开,抱着这孩子坐上去。「来,你就好好睡吧,哥哥保护你。」

「谢谢哥哥。」阿源揉了揉眼,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焦煦四处张望,只盼着也许有人会来找阿源,或是可以找个公公或侍女指认这是谁家的孩子。然而,半炷香时间过去,尚未有任何人靠近此处。他不禁想,究竟这孩子是否不讨父母喜欢,还是其实自己误解了「殿下」这个词。想着想着,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池源!你跑到哪里了!」

他抬头往声音源看去,恰巧与对方对上眼,是个不过总角之龄的孩子。这令他一怔。那熟悉而让人心恸的面庞,让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怀中沉睡的孩子。方才没有仔细看,这会儿认真凝视才发现这两个人,都很像那场噩梦中的脸,阿源的身世也呼之欲出。

他们恐怕都是废津王──池漓的孩子。

焦煦有些僵硬,手下的动作仍不忘轻柔,拍了拍阿源──或是说池源的背:「阿源,起来了,你哥哥来找你了。」

逐渐苏醒的池源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才看清来人,开心地喊:「哥哥!」

池源的哥哥充满警戒地靠近焦煦,「把阿源还我。」

焦煦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这才後知後觉地松开双手。池源一咕溜从木椅跳下来,一手牵着哥哥,一手向焦煦挥呀挥:「大哥哥,下次再陪我一起游历江湖吧!」

闻言,池源的哥哥脸色倏地有些难看,吼了声:「池源!」

池源浑身一颤,在哥哥的注视下红了眼眶。焦煦在一旁看不过去,向前劝:「好了,他还小,就原谅他……」

「父王从来不会原谅任何错误。」池元的哥哥平静地道出一件残酷的事实。「这位大人,很抱歉舍弟打扰您了,还望您海涵。」

焦煦呐呐然,看着一大一小的孩子们背对自己离开。在两人走远前,他开口问:「你叫什麽名字!」

池源的哥哥回过头,似乎有些踌躇是否能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最後轻轻道:「池涵。」

焦煦看着他们离开,不禁心生怜悯。想当年父母仍在世时,自己是怎麽受到疼爱,看着池涵不苟言笑、和池源沮丧的模样,他的心呐喊着童年不该是如此,却无力阻止。

「站在这儿吹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焦煦一跳,回头看,是下朝的池澈。「方才…是不是有什麽人来了?」池澈眯着眼,由内而外散发出深深的敌意。

「就是两个可爱的孩子而已,你别大惊小怪。」

池澈将手负在身後,口吻严厉道:「你别靠近池漓相关的任何人。就算是那两个孩子也一样。」

听到这近乎命令一般的话语,焦煦有些不悦:「为什麽?」

「我说过,你得听我的话。」

「那麽我也告诉过你,你得先说服我。我不懂,为什麽不能靠近池涵和池源。」焦煦仰着头看向比自己高半颗头的池澈,眼神中充满直拗。

「因为他们是池漓的孩子。」池澈言简意赅地说了理由,却更令焦煦火大。「他们只是孩子,何错之有?孩子能有什麽邪恶的心思?」

池澈沉着脸:「就因为孩子太单纯,所以什麽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池涵,他太渴望父爱了,难保哪天不会为了得到池漓的称赞,达成池漓那些邪魔歪道的命令。」

被这麽一说,焦煦只得沉默,不能全然反驳池澈说的话。「那、那也不能说他们一定会……」他弱弱地争辩着。

两人就这麽僵持不下,直到池澈放弃似的叹道:「算了,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坏了心情。方才齐振告诉我你俩已经安排春猎妥当了,咱们进去说吧。」

焦煦只得唯唯诺诺地跟上,刚才的争论被两人刻意地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