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未来在眼前开展,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锐利的寒光逼近,黑发男人微微偏过头,剑锋擦过他的发丝,他暗自吃了一惊。

没有发出任何气息。

就连脚步声也几乎没有,只有因为脚步而踩踏出的凌乱草痕,见证了对方的行动。

面前的男孩或许是发现手中的剑无法动弹,只见他凝眉一使劲,双手间竟窜起一股风压,搭配一阵刺眼的金光朝他袭来──他迅速默念一串咒语,化解魔法的同时,也制住了对方的攻势。

男孩一愣,望了望双手,乾脆地放下剑。

「我输了,老师。」

「做得很好。」

黑发的男人点点头,虽然没有笑容,但眼中仍流露出一抹赞赏的意味。

使用真剑才半年就能有这样的成绩,即使不提剑的重量对他身体造成的负担,他的学生还未满12岁,不仅战斗中能使用魔法、完全隐藏自身气息这两点也足够惊人了──不过,学生天才归天才,他没教的事情他还是得弄清楚才行。

「缇依,我没教过你隐藏气息吧,是谁教你的?」

问出口的瞬间他就领悟出了答案,下一秒那个名字就从男孩的口中说出。

「是棱教我的,他说隐藏气息是基本中的基本,为了我的安全着想,就由他教我了。」

『国师大人真是太失职了,看来只好由暗部第一天行使来代替国师大人履行职务了』──事实上棱的原话是这样,不过基於对老师心存的敬意,缇依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更何况他也猜得出老师这麽做的原因。

「老师是担心我才不教的吗?」

他沉下脸,还没回答,缇依就兀自说了下去:「老师,您不用担心,我跟父王有过约定,我会遵守约定的。」

西优席文──目前除了担任康纳西王国的国师,同时也是负责教导王子殿下的老师──沉默着没有答话,紧皱的眉头并没有因为学生的保证而有丝毫松开的迹象。

六年多前,五岁的小王子不知何故在宫内失踪了整整四天、引起全王宫震动的大事件後,暗部就加强了结界与宫内外的防护网,未料小王子八岁生日那天又出了起意外,幸好这次只持续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结束了;而他身为缇依的老师,虽然事发当下就知道了这件事,却一直没有提出来跟学生讨论。

他的学生,总是表现得冷静理性、有着超龄成熟的缇依,竟然趁着夜晚偷溜出宫,甚至穿过了他设下的结界,就为了找一个只相处过几天的人。

若不是国王一直派人暗中保护着小王子,因而赶在事发前让这起事件曝光,王宫不知又会喧腾到什麽时候。

听说小王子被抓回来後,在向历殿跪了很久,国王才接见他,两人的谈话内容至今无人知晓。

自己的学生他还是会关心一下,不过他跟国王的关系自从小公主出生後就严重恶化,也不可能为此去问对方,然而凭西优席文自己怎麽想都想不出,缇依有什麽理由一定要去找那个人,只好去请教他唯一可以想到、可能知道答案的某人。

『您问原因?这个年纪的小孩不顾自身安全,逃家抛父弃未婚妻,还能为了什麽呢?』

『……先不提你的论点,这句话本身就很有问题。』

『嗳?说的也是,我忘了国师大人您已经脱离青春期这麽久了,很难理解吧,这是属下的疏失。』

『……』

问人的结果就这麽不了了之,隔天缇依还是正常来上课,但那双蓝眼下方的阴影、略微浮肿的眼睛和低落的神情还是让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不舒服吗?』

『老师,如果您有很多种身分,身分之间产生了冲突,该怎麽选择呢?』

印象中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倒是缇依像是不需要他的回答般自言自语了起来:

『家人很重要,朋友很重要,国家也很重要,为什麽没有对大家都好的办法呢……』

缇依的问题或许无心,却挑起他尘封已久的回忆;以他过去的经历,是没资格对小王子说教的,於是他没有接话,他的学生也乖乖跟着他上课、练习,两人都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不过,西优席文还是在缇依九岁生日前知道了他跟国王间有过约定的事情,原因是某位天行使提交过来的任务书。

『担任缇依出宫陪游的护卫?为什麽会有这种任务──』

『这是殿下的要求,是他跟陛下间的约定,属下无法过问。若想知道就请大人亲自去问两位当事者吧,问完再请您告诉我,我也很好奇呢。』

最後他还是没有去问,但似乎从八岁开始,缇依的庆生方式就变得不太一样:九岁和十岁生日时,缇依要求的生日礼物都是在暗部的陪同下出宫一整天,直到日落才回宫,而十一岁生日时,他提出的生日礼物更是特别到连西优席文都不得不亲自去请示国王。

『缇依想用真剑进行剑术训练?』

他记得当时原先埋头批改公文、神情漠然的伊莫色斯,听到他这句话时倏然抬起头,脸上难掩惊讶。

『为什麽?』

一般贵族的男性十岁开始学习剑术,但为了安全,使用的都是刀锋磨钝的刀,先进行基础的姿势、体能和挥剑等训练,一直到十三岁才会真的使用真正的剑。也有贵族因为学的较慢或不愿学剑,一直到十六岁成年後才开始用剑。

男孩子剑术精进是好事,伊莫色斯也知道缇依在跟国师学习剑术,问题是,缇依才十一岁,却想用真剑?

『缇依目前的学习情况良好,想提前学习是有可能的。』

『唔……』

国王苦恼地皱起眉头,沉思了很久,久到连西优席文都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忘记他还站在这里时,伊莫色斯总算抬起头,要他请缇依过来,他想跟儿子好好谈谈。

这对父子谈了什麽西优席文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最後的结论就是国王答应了缇依的请求,并且让儿子同时跟着国师及暗部第一天行使一同学习剑术、武术和各种攻击和防卫的能力。

不过,国王还是交代他不要教太危险的东西,仅管没有明说,但西优席文将之解读为国王不希望缇依出事或是让自己身处险境,例如又瞒着大家偷溜出宫。

隐藏气息的方法其实很简单,但要完全隐藏气息到不让任何人察觉的地步却很困难;西优席文也知道应该教,只是面对这名康纳西王国的天才学生──以缇依目前的学习状况,如果他的学生真的要偷溜出宫,他能采用的阻止方法很有限,最多只能在事後依靠气息追踪把人找回来。

所以才会迟迟拖到现在还没教,没想到还是被棱看穿了他的这点心思。

「明天就是你生日了吧?你的生日礼物已经跟陛下提过了?」

他淡淡地提起,刻意忽略了某名暗部使早就放在桌上、他早已翻阅过的任务说明书。

缇依扬起微笑,那抹微笑依旧漂亮,带了点距离感的礼貌,只是那双眼睛中的光芒却是远超过同龄者的复杂。

「是的,这次还是要拜托老师了。」

跟国师的学习刚告一段落,缇依的另一位「老师」就出现了──缇依瞥了眼一身黑衣、右脚跪地的蒙面男人,站起身,俐落地收起正在擦拭的剑。

「父王找我?」

「殿下真是神机妙算,该不会是跟陛下有心灵感应吧?」

「就算真有那麽方便的魔法,难道你不知道要怎麽用吗?」

「如果陛下或殿下愿意做为我的使用对象,我当然很乐意。」

缇依手一挥,刚才弄乱的草坪迅速恢复原状,他一面用眼神扫视周围一面说道:「如果是重要的人,就算不用魔法也能了解彼此的想法,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听起来我并不是殿下重要的人啊,真是伤心。」

明明说着这种话,脸上却一点都没有不自在的样子,聪明如缇依也不晓得该拿棱怎麽办,幸好西优席文上前解围:

「既然陛下找你,你就先过去吧。」

「好的,老师。」

「殿下,我还想跟国师大人谈谈心、叙叙旧,就不奉陪了。请您路上小心。」

缇依脸上一抽,努力不去看老师的表情,向两人一鞠躬後就转身离开了敛宁居。

「陛下交代了什麽?」

确认缇依走远後,西优席文才面无表情地望向拿下面罩、正以充满兴味的笑容看着他的某人:

「哎呀,我还以为大人会对刚才的谈心叙旧一词有什麽发挥呢,真是遗憾。」

遗憾什麽?没有在缇依面前出洋相好让你看笑话?没有恼羞成怒?

西优席文自认对棱足够了解,不会轻易上他的当,因此就算听到这番话也文风不动。

「你就这麽放心让缇依一个人离开?」

「怎麽会是『一个人』呢?」

棱的笑容微变,带了点深沉与狠戾:「不论何时,暗部绝不会让缇依殿下『一个人』,国师大人大可放心。」

绕过侧廊,缇依走在前往向历殿的路上,不过他看起来不太专心,眼神在廊外的花树上飘来飘去,脚步也有些虚浮;就在他走过转角,步下白色的石阶时,突然一个重心不稳,身子一晃,整个人朝碎石子路猛然扑去──

不过,他并没有重重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了某个人的怀里。

缇依抬起头,打量了对方一眼後,笑了笑:「今天是你啊,耀。」

「殿下,请不要开这种玩笑啊。」

现身的暗部使苦笑一声──每个跟踪过殿下的暗部使都知道,殿下会运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测试今天是谁跟踪了自己,为此暗部使们甚至还偷偷打赌,谁能在不被殿下发觉、或者发觉了但没被抓出来的情况下保护缇依,谁就赢了。

可惜的是,在缇依握有绝对的身分优势下,目前赢过的暗部使根本一只手就数完了。

缇依重新站好,整了整衣服後,笑容也漾了开来:「你们是保护我的暗部使,让我知道也没关系吧。」

可是赌局会输啊──耀还不敢当着王子殿下的面把暗部的内幕抖出来,只能在内心哀嚎,不过在他想到要回什麽之前,几个正逐渐靠进的气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殿下,失礼了。」

他轻声说完後,立刻从原地消失了踪影,而缇依也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花园的小径上,迎面而来的人让他自然地露出了笑容──不是面对老师的礼貌性的笑,也不是面对暗部使时带点恶趣味的笑,只是单纯的笑容,或许里头还夹带了温柔。

朝他走来的是他的青梅竹马,星相官长的女儿,泰佩姬莉莎。

父王第一次将姬介绍给他时,他内心的震惊难以形容,当时才六岁的他甚至失礼到直接将想法表现在脸上,把父王和姬都吓了一跳。

『缇依?你怎麽了?』

『没、没什麽,父王。抱歉,吓到你了,你的名字是?』

躲在父王背後的女孩似乎很害羞,加上他刚才的失态,女孩紧紧抓着父王的衣服,无论父王怎麽哄都不肯走上前,让缇依有点伤脑筋。

『我是缇依,洛尼契小姐,你好。』

最後是他先自我介绍,他还刻意调整一下脸上的笑容,成功让女孩双颊染上绯红,之後的谈话才总算能顺利展开。

姬很温柔,比自己大几个月,说话时有种沉静的气质,总是静静的看书或陪他看书,偶尔两人一起讨论书的内容,或者在花园中散散步,聊聊天,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很放松。

这是父王介绍给他的女孩,缇依心知肚明是什麽意思,他也很珍惜姬──除了一点,姬和他五岁时在幻世遇到的夜瑛小姐,长的极为相像。

原本缇依也怀疑自己认错,然而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姬跟他记忆中的夜瑛却越来越像;雅致的五官轮廓、一头丝绸般的长发,细细柔柔的声音及温婉的性格……缇依曾旁敲侧击过,然而姬对幻世全然无知,如此一来,她当然不可能会是那名幻世中的司祭夜瑛。

那麽,难道幻世中的夜瑛跟「另一个自己」一样,都来自康纳西王国吗?现在的姬其实是夜瑛过去的模样?若不是同一人,为何当年夜瑛小姐会用那种特殊的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不是因为他认识自己--在一切开始之前,就认识了自己吗?

世上会有这麽巧合的事情吗?

又或者,他跟姬之间是否有某些命中注定的缘分存在?

唯一的遗憾是,当初他没有机会跟夜瑛有更多的交谈,不然或许能更进一步确认。

如果姬就是夜瑛,那又是什麽原因导致姬出现在幻世?

缇依不敢继续想下去,而这份迷惘与焦虑却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他的心,让他下意识地跟姬保持着某种距离──既不会太亲近,也不会太冷漠,彷佛旁观者的角度,窥看着这一切。

他的未来,到底会影响发生什麽事?他又能改变未来到什麽程度?

至今他仍无解。

女孩一身草绿色的长裙,配上白色的披风显得清丽脱俗,他快步朝对方走去,看见那双纤细的手腕上拎着一个小巧的竹篮,竹篮上头覆着一块米白色、镶着蕾丝的绢布,几朵鲜花躺在绢布上。

「姬,你今天进宫?」

「嗯,我想你明天应该也不在,所以想提前帮你庆生……」

温柔的女孩说着说着,小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一旁的侍女知趣地站在稍远的地方,假装对花园中的花朵产生了兴趣,眼睛却偷偷瞄着这边的方向,让缇依感到有点好笑,但当他听完姬进宫的理由後,笑容却悄悄暗淡了几分。

从九岁生日开始,他就因为某些因素而不在生日当天过生日了,因为这天他会出宫一整天,所以父王、薇薇、毕西尔和姬都习惯提前一天帮他庆祝。

出宫的理由只有父王知道,毕西尔曾试探性地提过,姬也曾在聊天时问起,就连薇薇都因为他总不留在宫内过生日而跟他闹过别扭,但他还是坚持,不想说就是不想说,只是他的朋友也不是这麽简单的人物。

『是那位你曾提过的朋友吗?在另一个世界碰到的……』

五岁那年的奇幻经历到现在他仍记得清清楚楚,除了另一个自己是因为死去才会去到幻世这点,其他的他都说了;因此无论是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还是在幻世所遭遇的人事物,他身边重要的人都知道,包括老师和棱。

但他们不知道「之後」的事。

『你出宫是想去找那位朋友吗?他在哪里呢?』

当毕西尔问起时,他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於是他们再不提起。

缇依对朋友们有些愧疚,但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不愿意改变。

「这样啊。」

他很快就恢复笑容,接过姬手中的竹篮,伸手将绢布掀开,底下传来属於食物的淡淡甜香。

「这是我自己做的小糕点,可能做的不太好……」

「没这回事,我喜欢吃姬做的东西,你一向最懂我的口味喜好。谢谢你。」

对於他喜欢的人,他总是不吝啬於展露笑容,於是面前的少女再度发出小小声的惊呼,脸也更红了。

缇依到达向历殿时,伊莫色斯因为临时有些事要处理,因此他先在父王的房间等待。

侍从端上热茶後随即退下,父王的房间很宽敞,但这些年来始终都是一个人独居,也未见过母后跟父王同房过……思及母后,他的心情不禁荡到了谷底,忍不住摇了摇头,目光转到窗外苍翠的树木上,想将脑中的负面想法赶出去。

当年他从幻世回来时,出现的地点正好是慕昇宫、他的房内,当时他第一眼就看到父王坐在他的床上眼眶通红地抹着眼泪,他吓得说不出话来,身体最先反应过来,直接扑向父王;缇依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父王的眼神从惊愕、不敢置信到惊喜的转变过程,还有紧紧抱着他、颤抖不已的手臂传来的温度。

『恭喜殿下回宫,陛下终於可以安心了。』

『陛下,您……需要手巾吗?』

最後这场感人的父子重逢就变成了缇依手忙脚乱地安慰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父亲,还要努力在闻风赶来的老师及暗部等人面前维护父王和自己的形象,让他十分狼狈又有点难为情,但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开心、也很温暖。

与之相对的是,母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不可能没有人通知她,但一整天下来,缇依都在跟父王、老师及棱解释幻世发生的种种奇奇怪怪又有趣的事情,连毕西尔都赶来看他,唯独不见母后。

隔天缇依主动去跟母后请安时,母后仍旧冷冷淡淡的,比起他失踪前,甚至更为冷漠,体认到这点的缇依感到不解,也为此心寒。

或许母后宁愿他不要回来比较好──他曾跟父王如此说,当时父王看起来很难过,还温柔地抱着他、叫他千万不要这麽想;缇依不想让父王难过,因此他尽量在父王面前表现出开朗的模样,直到妹妹薇薇诞生,母后也因此难产死去,他都不明白:

母后生下他後的这八年,是否曾为他展露过一丝笑容呢?

至少从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但他不愿意去猜、去想,就当作在他还小、还未有自己的意识时,曾经有过吧;他宁愿相信,当母后生下他时,曾经满怀温情与喜悦。

或许後来发生了什麽事,让母后转变了对他的想法,但或许母后也曾经是爱着自己的。

缇依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他无法不这麽想……无法承认自己是一个母亲不爱的孩子。

至少父王很爱他,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缇依。」

背後的温厚嗓音唤醒了他陷於过去思绪的脑袋,他一抬头,发现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他竟然在这里待了这麽久吗?

他很快地站起身朝父王走去,并给对方一个轻柔的拥抱。

「您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嗯,抱歉要你等这麽久。」

「没关系,父王忙国事比较要紧,我可以等。」

伊莫色斯搂着缇依在床沿坐下,他满足地依偎在父王的怀里;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还是想做回一个单纯的儿子,不是一个应该举止端正优雅的王子,只是父王的儿子而已。

「我的儿子快满十二岁了,还是一样可爱。」

父王抚了抚他的头发,没有对他撒娇的行为给予严厉的言词或指正,父王总是这样包容着他──除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你真的认为,父王会放着一个组织规模庞大、还是革命军首领义子的人,什麽都不做吗?』

当父王沉着脸,吐出残酷无比的话时,他曾经一度怀疑这个人不是他的父王。

父王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开始他跟父王提起菲伊斯时,父王曾高兴地答应他会好好找寻这个恩人,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全名和住址,但有他凭记忆画出的长相,他相信父王和暗部一定可以找到人,到时候他要欢迎菲伊斯入宫游玩、介绍毕西尔让他们彼此认识,还要跟他介绍姬──菲伊斯一定会吓一跳的!

满怀着兴奋与期待的缇依,漏看了父王接过他的画作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和瞬间沉下来的脸色。

缇依原本以为只要过个一年半载,父王一定会找到菲伊斯,所以他耐心地等了又等,直到七岁的生日都过去了,父王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就连他私下拜托棱和老师时,棱也只是两手一摊,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老师那边就更别提了。

凭暗部的能力,怎麽可能连长相、名字和年龄都知道了,却还找不到人?

『殿下,您所认识的那个照顾您、友善的好朋友『菲伊斯』并不存在,既然如此,何不让对方留在记忆中就好呢?』

当缇依当面质问棱时,棱回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他终於发觉有什麽不太对劲,却不明白原因。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又不明白原因,最後他终於决定,要偷溜出宫,自己去找菲伊斯。

他给菲伊斯的守护石里有特殊的磁场,父王曾说过,只要记住磁场气息,等靠近一定的范围内,就能辨识出守护石的位置。

他的计划安排的很周详──趁着生日宴会过後,所有人放松安睡的晚间穿过王宫结界,他准备好所有可能需要的东西,还用魔法减轻重量,减少身体的负荷。

三天後我就会回宫,请不必担心我。

他把纸条放在桌上,认为凭自己的能力要自卫不是问题──现在想来,他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月亮和星星都不见踪影,正好成了他最佳的掩护。

当缇依穿过王宫结界时,结界没有被惊动,一切都很顺利,他松了口气,从围墙上一跃而下。

『大半夜的,想上哪儿去呢,殿下?』

直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後响起,以及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暗部使们,缇依才意识到自己被暗算了。

『你们从什麽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被发现做了不好的事,缇依很冷静──他不得不如此,但棱的回答还是一如以往,平静却毫不留情。

『从您自异世界回来後,陛下就派暗部跟着您了。』

就是这句话,让他悚然一惊。

『……我要见父王。』

『如果您坚持要这麽做,陛下就会知道您今晚逃家的事。』

他冲着面前的暗部使一笑,雨水打湿了他的金发,朦胧了视线,但他不在意。

『我不去见父王,你就会帮我隐瞒吗?』

『……我认为殿下是聪明人。』

许是看到他的不为所动,棱稍微松了松口:『只要您答应不再追查那个人的下落,我可以帮您隐瞒这一次。』

缇依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久久不语。

良久,棱叹了一口气。

『如果您真想知道关於那个人的事,只能问陛下,但恐怕您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希望您不会後悔。』

那天,他跪在向历殿内整整两小时,才从父王口中换得了他一心想知道的「真相」,而代价也果真就像棱所说的,巨大到让他难以承受。

『可是父王,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菲伊斯他不可能是革命军,他不是,因为……』

『你真的知道革命军是什麽吗,缇依?』

『革命军是……以武力企图推翻王权、不信神的武装分子,会带给百姓不幸的暴力组织…..』

『你的那位朋友,他是革命军首领所收养的义子,全名是──』

他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宁愿没听到。

菲伊斯──那个比自己高两颗头、有着一双温暖的手,有点粗神经、总是笑得很灿烂,有时像个笨蛋,有时却又很勇敢的大男孩,那个即使遭遇危险也不会丢下他不管的傻瓜,不会是革命军,不应该是。

他还想多说些什麽,可是抗辩的话一旦到了嘴边竟变得如此虚弱,只能勉强地,一下、一下摇着头。

『不……不会的……我不明白,为什麽,这没有道理……』

父王严峻而冷然的脸孔此刻终於软化了些,他站起身离开王座,无奈地走向自己的儿子并将他扶了起来──缇依的脚麻掉了,站不起来,但他不想让父王看出这一点,倔强地用魔法逼自己站了起来。

『缇依,不要再找那个人了,他不值得成为你的朋友。如果你想,父王帮你找更多更好的人来当你的朋友。』

他恍惚中听到父王说了这句话,用力摇了摇头。

『父王,我想见菲伊斯──』

『不准!』

父王勃然大怒的模样让他退缩了一下,但缇依还是不愿就此放弃:

『父王,您曾说过,不懂的事情就要弄明白,我不懂为什麽菲伊斯会成为革命军,只有当面问他本人才会明白啊──』

『不行!你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还是康纳西王国唯一的王子,父王不准你跟革命军的人接触,太危险了!你想让父王、薇薇、毕西尔和姬担心你吗?』

想到自己失踪时父王的悲伤和痛苦,缇依内心一痛,拼命摇头,握着父王衣袖的手愈发扯紧。

『父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会保护自己,老师教了我很多防身和攻击魔法,棱也教了我不少,只要能见菲伊斯一面,我就──』

『缇依,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同意的。』

父王打断他的话,转身背对他走了几步後又停了下来,依然没有回头。

当他再度开口时,那清澈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厅堂中缓缓扩散开来,头一次,缇依因为这个声音感到寒冷。

『你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王,当你面前出现可能危急王权和百姓的革命军时,你应该怎麽做?』

『你真的认为,父王会放着一个组织规模庞大、还是革命军首领义子的人,什麽都不做吗?』

那之後,他知道了另一个他深信不已的谎言的真相:

父王给他的守护石并不是依靠磁场来寻人,而是玉石里藏着追踪魔法,暗部就是靠着这个找到菲伊斯,查明他的身分的。

是他让菲伊斯陷入危险的处境。

『父王,您……不会伤害菲伊斯的,他救了我啊!』

说到最後一个字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颤抖的多厉害──如果父王当时说出菲伊斯已经怎麽了,他真的不知道从此之後他该怎麽面对自己最亲爱的父王。

父王沉沉地望着他,叹了口气後,重新在王座上坐下,疲惫地用手抚着额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台阶上与台阶下,恍如两个世界。

『我知道那个人救了你。在他们没有行动前,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但是,一旦他们有任何轻举妄动,我绝不轻饶。』

『我希望你总有一天能明白,缇依,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这个国家的王子,更是包含我在内,全康纳西王国的骄傲……』

在那之後,他跟父王定下了约定:

约定的其中一项内容,是在他满十二岁生日的那天,他可以和菲伊斯见面,而在那之後直到他十六岁继承王位为止,他都不会再跟对方见面。

而明天,就是约定实现的日子。

「父王也还是一样温柔包容着我啊。」

他喃喃说着,接着感觉到头上的抚摸顿了顿,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幽幽的叹息。

「缇依,你明天真的非去不可吗?」

父王担心他的安危,这点他当然是知道的,不过比起之前的过度担心,现在已经好太多了。

「父王,您答应国师让我使用真剑、还纵容棱教我武术和各种阴险的药物知识,不是因为您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去的吗?为了明天,我等了整整四年呢。」

话说完,缇依不忘补上一句「我很强的父王别怕」,附赠一个棱教他的笑容──改良过的真心诚意版,能增加对父王的杀伤力。

「我知道啊,可是一想到你要去见那个……唉。」

伊莫色斯不喜欢菲伊斯这点,缇依是知道的,父王始终认为革命军的人心存不善、迟早会危害王族;尽管父王很善良,但缇依总隐隐觉得父王似乎不太相信人性的光明面。

随着缇依逐渐长大,伊莫色斯偶尔也会跟他说起人性的复杂、矛盾与险恶、人都会改变,以及有些人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缇依不知道父王是否曾碰过这些人,但当对方这麽说时,他可以感觉到父王言语中深深的无奈,还有悲伤。

而缇依也得坦承,他并不十分了解,哪怕他被众人称为天才,还是无法完全了解,自己最亲爱的家人的内心感受,究竟所为何来……

「父王为什麽这麽讨厌菲伊斯呢?难道您都不好奇救了自己儿子一命的人,实际上是个什麽样的人吗?」

这四年下来,他对革命军的认知也多了一些,虽然还不足以让他对革命军的形成背景、动机和成员有足够的了解,但也多亏了实战经验丰富的棱的私相传授,他还是学到不少事物,包括坦然接受「革命军中有着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人」这件事。

或许菲伊斯就是组织中的异类吧。

这样一想,四年後菲伊斯变成什麽模样了,这点倒是颇令人期待。

伊莫色斯听到儿子这麽问,撇了撇嘴:「缇依,你可别瞒着父王。你坚持要见那个人坚持了这麽久,为了他还不惜翘家、跟着暗部和国师进行辛苦的学习,除了他救过你之外,不可能没有其他原因吧?」

「……」棘手。

果然父王还是最了解他的。

当年在异世界的遭遇,缇依确实大部分都跟父王说了,不过还有几件事他漏了没说,而这几件事恰好都跟菲伊斯有关。

菲伊斯当年在幻世救了自己,以及对他的一番悉心照顾,确实让缇依非常感激、认为这个人值得作为朋友长久交往,但也还不至於因为这样就使他甘冒让父王伤心难过、甚至翘家所引起的生命安危的风险,一路坚持到现在。

对缇依来说,菲伊斯的重要性远远不只是「救过自己、也很照顾自己的大哥哥」,而是因为,他很确定这个人必定跟自己的命运──或许未来也是──有深刻的关联性。

在幻世时,他曾经私下问过少帝另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菲伊斯的事情,因而得知两人来到幻世的时间非常接近,他早了一些,菲伊斯则紧接在他之後。

这代表了什麽?

这代表他们几乎是同时死亡的。

换句话说,或许可以推测,他们死因可能很接近,或者死前在一起,或至少就在附近,因为类似的原因而死去。

这个人跟自己的死亡习习相关。

如果这样跟伊莫色斯讲,伊莫色斯一定会极度重视这个人,说不定还会动用私人权力来保护他,但缇依不可能这样告诉他亲爱的父王──光是听到自己儿子过不久就会死去,父王一定立刻大爆走,说不定会马上把全国革命军铲除,这可不是他所乐见的。

另一个原因是,另一个菲伊斯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显然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虽然还有一些疑点,拜父王送的奇怪的书之赐,现在的缇依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到底是什麽关系了──而这个结论可完全让人笑不出来。

……这点同样必须瞒着父王,如果他还想见到活着的菲伊斯的话。

「父王,您这麽担心的话,不然明天也一起去见见菲伊斯吧?」

「不要,我怕我一看到他的脸就会失控,当场叫棱灭了他。」

原来父王不只讨厌菲伊斯革命军的身分,还讨厌他的长相啊?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到即使送晚餐的侍女进来也没能停下。

父子俩人就着各种天南地北的话题聊着天,从毕西尔谈到暗部教育,从薇薇的生日礼物谈到物色女婿,直到深夜,那个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身影,让他们停止了交谈。

「陛下、殿下,一切准备就绪。」

伊莫色斯放下手中的白瓷杯,缇依站起身走到跪在地上的暗部使身旁,面对父王,深深一鞠躬:

「父王,我出发了,请等我的好消息。」

菲伊斯,我要来实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