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市区霓虹闪烁的景象使胡稚儿情不自禁地放下碗盘,旖旎夜色於黑暗与雾气的垄罩下凸显朦胧,前不久刚落完的雨水依旧游走窗框,顺延滴落。

一阵,她走上前将窗帘拉起,回到餐桌旁继续收拾碗筷。

「我明天会加班,下课後记得去买晚餐,知道吗?」

饭厅里,胡妈妈盯着手中报表将钱放到女儿手旁,胡稚儿仅看了一眼,微微晗首,「嗯。」

她转身将碗筷搁置水槽,回身的同时,母亲的身影也早已消失无踪。

离婚後的母亲为了扛起母兼父职的责任,工作一天比一天繁忙,也因为这样,自胡稚儿上国中後就鲜少与妈妈一起吃饭。

一个星期能吃上两次,已经算好的了。

很多时候,当她一个人待在家对着这看似不愁吃穿,却极为孤独的空间时,心底总有一股失落流淌。

如果可以,她好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母亲生活中只有她的时候,回到当初每天睡前都会为她说故事、每天放学去接她、陪她一起做事的时光。

只可惜,皆已如梦。

拿起桌面上的百钞,她简单洗手後回到房内将自己锁起。

拉开椅子,她将钱收进钱包,接着从书柜拎下一本厚重的册子。册子封面上印有烫金字体的国小名称及年份。

望着这本翻了上百次的毕业纪念册,胡稚儿一阵放空。

片晌,她缓缓抬手静静地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後将目光停留在过往班级的大合照上,百感交集。

纤细的手指轻抚上照片里曾经的自己,很快的,她感觉到眸框湿热,脸颊逐渐酸软。

在泪水滑落之前,她将册子直接翻到最後一面,白色扉页的签名处仅留有一人字迹──

〝珍重再见〞

那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後一句祝福,也是留给自己唯一的想念。

久违颤抖的五指慢慢滑过字迹,她闭起双眼回忆当初,即便是痛苦,也庆幸自己的生命中曾有过他的出现。

只是,这麽久以来她不曾再有奢求,奢求当年的他能再一次出现,再一次与她相遇。

然而那一天,老天爷却给了她最大的惊喜。

思至此,胡稚儿忽然莞尔,她擦掉泪水紧紧地将毕业纪念册拥入怀中,宛如这样就能得到一份安心,以及一份久违出现的渺小期待。

「关於两个礼拜後的运动会,我希望大家都能尽全力为班上争取荣誉。」

周五午後,李芳悦与全班进行讨论,只为了两周後即将到来的运动会。

比起学生,头次带班的她更显紧张。

「各个项目人选都已经确定,除了大队接力……唉!你们平常那麽会跑,怎麽一听见比赛就没什麽人愿意参加呢?」

盯着手上的参赛名单,李芳悦忍不住叹气。

「老师,跑大队压力很大耶!要是一个不小心被人追过不就等着被炮轰到死。」班上其中一名男同学举手发表,李芳悦听完立刻摇头。

「谁说的,只要大家都有尽力我想那就够了。虽说结果重要,但过程其实才是更具意义的。」

即便如此,高一甲仍没人愿意自告奋勇。

看着底下一个个面无表情,要不就是在装忙的学生,李芳悦忽然用力吸了口气,直接点名:「名额还缺三个,既然没人要参加我就直接找了——顾芯凌、胡稚儿、施岳平,你们腿比较长就你们了,不准有异议。」

一听见自己被点名,顾芯凌立刻举手抗议:「老师!我那天仪队还要表演,这样很累耶!」

「可是就没人要参加呀,不然你自己找一个。」

「我……」顾芯凌脸色刹时发青。

李芳悦这是在给自己挖洞跳吧?

她神色紧张的左顾右盼,周围同学却没一个敢与她对视,直到她看见安思芩恰好与她四目相交,马上放声大喊:「小安儿!」

噗哧一声,坐在安思芩後方的胡稚儿马上笑出来,前者脸色倏地惨白。

她不敢置信地出声:「老、老师我……」

只可惜,李芳悦此刻眼中只有名单,没有学生。

「思芩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身高和芯凌差不多确实可以……」

安思芩彷佛像是溺水般找不到任何浮木,她心里慌的想为自己寻找到一线生存机会,但又没人愿意为她伸出援手,任由她焦急挣扎,最後……溺於水底。

就这样,大队接力的名单在一阵哀叹下确定了。

下课後,安思芩趴在位置上压根无法相信自己就这麽被推出去,虽说能参加比赛她是很高兴,但一想到那项目……

她头皮一阵发麻。

当年小学时碰上的意外,老实说她到现在还无法忘记。

这时,趴在桌面上的她听见顾芯凌的轻唤:「小安儿,你──」

抬起哀怨的小脸,安思芩眼神如死鱼般,现阶段无法与她说话,「你安静。」

「不要这样嘛……我也是很为难啊!」顾芯凌特别委屈,「不管我找谁那人都一定会恨我,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就找我当替死鬼,反正我顶多几天不想跟你讲话而已对吧?」

「不要这样嘛……」她伸出手想跟安思芩撒娇,只不过却得到一记白眼。

努努嘴,顾芯凌只好收手,「你……以前参加过大队吗?」

「嗯,小学时参加过一次,之後就没有了。」

「哦?所以你也算是有经验的嘛!」顾芯凌忽现得意,却又不敢在安思芩面前过於张狂。

望着她满面忧愁的脸庞,顾芯凌一手轻拍上她的肩头,委婉拜托:「小安儿,这次……拜托你了!」

盯着在自己面前垂头说话的女孩,安思芩无奈地扯起一笑,起身离开位置,打算去上厕所顺便平静内心。

见她独自离去,一旁的齐律韦不免叹了口气,随後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默默起身跟上。

当齐律韦找到安思芩时,发现她站在厕所外洗手台前,盯着镜子毫无动作。

他趋步上前,「你还好吗?」

肩头不禁颤了一下,她侧首,「嗯。」

「但你看起来不是很好。」他说,「很不想参加吗?」

两手一摊,安思芩面对这样的结果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麽。既不能怪顾芯凌,但也不想带着阴影上阵。

「不然再去和老师说看看?搞不好能放你一马。」

她摆手,「算了吧!这样一来反倒像我成了罪人,别人被点名也没能多说什麽,我又有什麽资格去和老师说要换人呢?」

「是因为过去的事情……让你不想再次面对那种比赛吗?」

齐律韦的疑虑让安思芩甚感无奈,她没做任何回应,但也因为她没有回应,齐律韦才又更加确定。

「放心啦!反正我也有下去跑,大不了一起死。」

「什麽啊……」闻言,安思芩不由得苦笑,「都还没开始比赛就说成这样,讲的好像我们班会输似的……有点触霉头。」

「不然呢?至少你笑了一下呀!」

「我……」她轻压嘴角,耸耸肩头,「反正……就大家一起加油吧!」

看着她那既无奈又不想让人失望的神色,齐律韦忍不住将她转向自己,「听好,无论如何我都会在的,纵使你哭了,我也还是会像当初一样……给你最好的安慰,嗯?」

眼前富含坚定的双眸让安思芩有一瞬间彷佛看到过去,看见当时那无助的自己,以及那给予安慰的他。

忽然,她很想问:「当年那场比赛过後,我曾试图在校园中寻找你,可当时找遍全校、走过每一间教室,我都找不到你。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的你在那天过後到底去了哪里?」

「当时我搬家了,所以在那场运动会结束後隔两天就转学了。」齐律韦这才说起,「可是我却一直还记得你,记得当时那娇小背影,那哭泣的模样,特别忍人心疼。」

「怪不得我找你找了好久,却一直找不到……」她感叹。

「但这次我不会了,我不会再突然消失,也不会再让你找不到了。」他信誓旦旦,一言一语听起来更像种承诺,「所以,你也要给自己再一次机会试试看。」

「你确定?」她问,水眸隐隐闪动,「你这次……真的不会再消失了,对吧?」

「那当然,何况高中要转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吧!」

勾起浅笑,安思芩宛如吃了他给的定心丸般,似乎渐渐地不再纠结。

上课钟声在两人的相互凝视下悠然响起。齐律韦温儒一笑,转身准备和她一起回去,安思芩却又突然唤住他的步伐:「齐律韦,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麽事?」

绕到他的眼前,她缓缓伸出食指,轻轻地朝他胸口点了一下──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盯着楼梯上散落一地的作文练习本,顾芯凌心底只有无数脏话。

回想刚才,她从国文老师的办公室回来时,好死不死在楼梯间遇到宋轩吟和她同学,明明楼梯那麽大一条,她们却偏要往自己方向撞一下,霎时让她满腹怒火。

要不是她们人多势众,她怎麽可能就这样轻易放过那几个臭三八!

想到这,顾芯凌仰天长叹一息,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只得独自弯腰捡起练习本。若不是扫地时间大家都分散去工作,临时找不到人陪她去拿的话,也不至於沦落到这个地步。

哼!要是再遇到宋轩吟她们,她肯定会把面子给讨回来!

她怨气腾腾的将练习本重新整理後准备抱回教室,无奈却在此刻,楼梯上方传来一串脚步与嘻笑声。

有过方才宋轩吟的噩梦,顾芯凌这次特地闪到墙边,而当下楼的几位男生纷纷与她擦肩而过时,却被对方其中一位忽然回头喊住:「欸,学妹!」

愣了愣,她感觉似曾相遇。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之前开学时在合作社见过面,那时想跟你认识却被拒绝,记得吧?」

顾芯凌马上回想起来当时的屁话学长,心底徒增厌恶。

「学长好。」

对方笑得灿烂,而他身旁的几位同学则各个一脸看戏的模样,真叫她深感不适。

「怎麽打钟了还在这里?」学长问。

顾芯凌内心不禁翻起白眼,神情却相当平静,「去拿练习本,准备要回教室了。」顿了顿,又道:「如果学长没什麽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欸欸欸!等一下啦!」学长一个箭步跨上楼梯,急忙问道:「你今天放学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东西?」

她瞬间感觉到自己胃酸翻搅。

「我放学通常都很忙,所以……抱歉。」

学长顿时唉叹:「什麽啊……这麽难约。」而後又说:「但我真的很想认识你耶!」

此时,他身旁的同学纷纷轻笑,笑的顾芯凌脸色一时铁青。

强忍脾气,她咬牙,「学长,我们班这节是自习课,再不回去同学都快不用写作业了,可以让我走了吗?」

「如果说我要等你答应後才愿意放你回去的话,那该怎办?」

话落,身旁的人又一阵讪笑。

这下,她真的火了。

现在是怎样?看她好声好气好欺负吗?

努力拉着脑袋里仅剩的一丝理智线,正当顾芯凌要出言警告这群无聊的男生时,一道富有魔性的低嗓突然出现,打扰了正开心骚扰学妹的家伙们:

「现在都几点了?!还不赶快回去上课!」

宛如教官式的口吻使在场所有人心尖一颤,那名骚扰顾芯凌的学长急忙往楼梯下方一探──

「靠!宋泽元啦!被他抓到的话又要去教官室泡茶了啦,快闪!」

只见学长们两步并一步的拔腿鸟兽散,徒留下满脸无语的顾芯凌还呆站在楼梯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宋泽元飞快赶上来後,刚才说话的那些身影早已逃之夭夭。

他先是一愣,随後盯上被莫名留下来的顾芯凌,嘴角不耐地轻撇,「怎麽还不回教室上课?」

「学长,我看起来像是会翘课的人吗?」无奈的语气好比她此刻的感触,她拿起一本作文晃了下,满腹苦楚:「这就是身为国文小老师的使命。」

他冷然,「快回去,不然别怪我登记。」

闻言,顾芯凌用力咬起下唇。

忍着从一开始累积到现在的所有不好情绪,她本乖乖地踏上楼梯打算回去,只不过却有种越想越不甘心的冲动。

於是,在宋泽元快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她突然开口:「学长,你跟人说话都这麽冷淡吗?」

瞬地,拿在手上的登记板明显僵硬了下。

「回去上课。」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容易让人不知所措?」

「回、去!」

「我只是想——」

「把名字跟学号给我!」

一句低沉让顾芯凌呆了下,随後再也不管眼前人是谁,一个劲儿地开始大暴走:「我刚刚奉老师的交代,在打扫结束後去帮全班拿作文本准备自习课要写,没想到在回来的半路遇到一群泼妇撞我害我东西掉在地上……OK!没关系,我自己捡。可是当我好不容易重新整理好後,却又该死的遇到一群硬要跟我搭讪的学长们,我忍着脾气极度想摆脱他们,但他们却死都不放我走,这也没关系!反正最後你出现救了我一命,但、是!」

用力吸了口气,她忿然,「我真的只是想藉机跟你拉近距离而已,这样难道错了吗?!对於自己喜欢的男生,女孩总会想多点认识,难道不是吗?!」

说完,顾芯凌面色难看地微喘气息,彷佛将方才所有怒气与怨愤通通发泄出来。

眼前女孩的发怒让宋泽元面色微沉,「你要是没跟我多话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何况我现在是在值勤并不是来跟你聊天,请你搞清楚,学妹。」

「高一甲顾芯凌,学号757683!」

一口气报完,她愤而转身小跑上楼,浑身怨气加怒气的背影看在宋泽元眼底顿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拿起板子,正当他想挥动笔身的时候,却又顿了。而後,他放下登记板朝另一方向离开,不想与气头上的女孩多做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