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的长安,将将酉时天色已经黑得如同深夜,宫人们鱼贯穿行,点燃一盏又一盏灯火,照亮了这座象徵着帝国至高权力中心的宫殿。

钟毓从驿馆出来之後马不停蹄地赶在下钥之前进了宫。此时宫中虽不再那麽肃穆,但是之前那种沈重压抑的氛围仍未散去。

拢月独自在宣政殿来回踱步,看到钟毓的身影後才松了口气,她迎上去道「大人,娘娘正在殿中等着您呢。」

钟毓无言地点点头,加快了脚步随着拢月往里走去。拢月将钟毓带到殿中之後就领着殿中一众宫人退下了,殿中只剩下钟太后和钟毓两人。

钟毓理了理衣冠,向钟太后行礼之後待呼吸平复些许才开口「新罗使团的副使金元正在驿馆身亡,当时他自己一个人在房中,仵作初步判断是中毒而死。」

钟太后的着装打扮仍旧素净,但是精神看着比先帝刚刚驾崩的时候好多了,钟毓没进宫之前她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最初的震惊过後她开始考虑该怎麽处理这件事情。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钟毓身边问道「你进宫来了,那此刻有谁在驿馆?新罗使团的人什麽反应?」

此刻没有外人,钟太后和钟毓两人便如往常一样平排坐着说话,钟毓道「我赶到的时候京兆尹和程将军都已经在驿馆了,新罗世子在一开始就稳住了局面,现在的情形还在掌控之内。」

钟毓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又接着说「只是封锁驿馆和城门并非长久之计,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清真相,金元正本会是金氏下一任族长,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长安,大周总要给新罗和金氏一个交代。」

「京兆尹那边初步调查也就罢了,後面的事情还是该交由大理寺和刑部审理。」钟太后伸出两指轻敲着台面,说到「着魏盛那边明日将案卷移交过去吧。」

钟毓想了想之後接着钟太后的话说到「新罗这次来大周的人数不少,使团的名册里有品级有职务的就有近百人,这还没算上那些随行的仆从和近日出入过驿馆的人,想要尽快破案的话魏盛那边人手肯定不够,恐怕大理寺那边须得即刻派人过去才行。」

驿馆当中魏盛正在喝茶,孔祁之後他又连着问了包括昔星河在内的四个使团官员,案情并没有什麽实质的进展但转眼就已经到了酉时。他早已经不再年轻了,这个时候只能靠浓茶来提神醒脑。

神威营这次当值的统领姓方,是个稳重寡言的人,他向程朗禀报道:「将军,驿馆里面已经初步搜察过了,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程朗盯着灯火通明的驿馆说道:「你们现在只管守好驿馆,四人一组,六组一轮,每三个时辰轮换一次,具体人手怎麽分配方统领你自己看着来,这几日就辛苦你们了。查案的事情留给京兆尹和大理寺的人去操心吧,若是需要借调神威营的人手他们会来找我的。」

方统领也不多话,领命而去。

待方统领走後程朗才想起来,这些日子程逸肯定是天天往这边跑的,京兆尹肯定也会传他来问话,不晓得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怎麽没有跟昔星河在一处。

昔星河从魏盛那边出来之後找了一圈才找到程朗,他快走两步到程朗面前「程将军,有件事情要请将军帮帮忙。」

程朗点点头「世子请讲。」

「在下的侍女高热不退,病得很厉害,但是现在驿馆封锁不能进出,所以想麻烦程将军派人去请个大夫回来。」

昔星河的语气有些焦急,善熙从小与他一块长大,情分自是深厚,善熙可以说是他在长安城唯一的亲人。

「叫门口的兄弟去仁济堂请个大夫回来。」程朗吩咐下去之後才对昔星河道「世子稍安勿躁,仁济堂就在附近,大夫应该很快就来了。」

昔星河一揖後向程朗道谢「星河在此谢过将军了。」

程朗虚扶了一下昔星河「份内之事,世子客气了。敢问世子可知程逸现在何处?」

提起程逸,昔星河的语气变得温和很多,脸上挂着一丝浅淡的不经意的笑容「今早他送我回驿馆待到午时末才走的,他当时说要回国公府。程将军找他有事吗?」

程朗自然留意到昔星河的变化,但并没有道破,他摇摇头说「魏大人刚才说这些日子出入过驿馆的人都要查问一番,等魏大人这边忙完了之後应该自会派人去找他的,这倒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两人说话之间程朗的副将已经带着仁济堂的大夫回来了,昔星河匆匆与程朗打过招呼便带着大夫往善熙住的那方向去了。

程朗盯着昔星河的背影没入夜色,突然追了上去。

仁济堂的大夫已经年纪一大把,自然走得不快,程朗很快就从後面赶上了,他走到昔星河的边上「世子,现在情况特殊,谨慎起见在下还是跟世子一道去看看吧。」

昔星河走在前面带路,听程朗如此说倒也没有反对「是该如此,有劳程将军走一趟了。」

善熙并不是普通的侍女,昔星河身份尊贵,他身边的三个贴身侍女皆是有品级的女官,只是这次来长安不知何时才能回新罗,他不忍自己身边的人也经受分离之苦,便只带了无牵无挂的善熙来长安。

走到院子里程朗才发现昔星河的侍女跟昔星河同住在驿馆主院,只是侍女住的是边上的厢房。

善熙的病来得突然,她躺在床上已经烧得有些神智不清,只觉得浑身都疼。

推开门之後昔星河陪着大夫走到善熙床前去看诊,程朗环视一周确定屋子里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之後便没再往里面去了,毕竟女儿家的闺房他不好直接往里面闯。

昔星河站在一旁,内心感到十分自责,这些日子他天天与程逸往外跑,连善熙病了都没有注意到,如今又出了金大人这样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多多少少都有些撇不清的责任。

钟毓出宫後刚刚坐上马车,本来是要回承恩侯府的,他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吩咐车夫改道再去一趟驿馆。

「博雅,我还以为你直接回府了。」

程朗再一次见到钟毓的时候感到很诧异,他没有料到钟毓会去而复返。

钟毓忧心忡忡地对程朗说道「本来是打算回去的,但想了想还是应该再过来看看。毕竟兹事体大,陛下年幼,又尚未登基,此时万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

程朗闻言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钟毓见状不禁问了一句:「怎麽?」

程朗答道:「没什麽,只是有些时候越怕什麽就越来什麽。」

钟毓对程朗的说辞感到不悦,抿着嘴瞟了他一眼,似乎在无声地控诉他的乌鸦嘴。

不想再听程朗说出什麽不吉利的话来,钟毓遂转了话锋问道:「思退今晚是要留在驿馆吗?」

程朗点点头道:「想来这几日我都要待在这儿了。毕竟你也说了,兹事体大。」

这时副将来找程朗,说是魏大人那边发现了新的线索,请他过去一趟。

程朗看了一眼钟毓正准备走,突然想起家里还有只大黑猫,他停下脚步对钟毓说「对了,钟姑娘养的狸奴今日下昼不知怎麽钻进马车被带回了我的府上,你得闲的时候派个人接回去吧,我这几日不在,到府上找元思就是了,你见过他的。」

钟毓应了一句晓得了,也转身离去了。

礼部侍郎的职责里面并不包括刑狱讼断,如今大理寺的人也已经赶到驿馆,钟毓深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只在驿馆里转了一圈,并不多言。

大理寺卿游尘,字同和,与其名字完全相反,长了一张嫉恶如仇的脸,一双眼睛永远目光灼灼亮得吓人,还有几分古板,是个官场上少有的行事宁折不弯的人物。

此人向来不太瞧得上以钟毓为首的这些外戚权贵,钟毓这番并不上赶着添乱的作派反而赢得了游同和的几分另眼相看,觉得这人倒也有些自知之明。

程朗来到魏盛问案的书房当中,见到昔星河也在此处。

三人互相打了个招呼,话音未落,游同和从外面推门而入,他直接越过程朗和昔星河走到魏盛面前道「魏大人,本官听闻此案现在有了新的线索?」

魏盛顶着一张疲惫而浮肿的脸对程朗与游同和道「方才世子的侍女,善熙姑娘醒来之後告诉世子下午早些时候她曾见到有人出入金大人的院中,然而驿馆出入登记的名册上却没有此人的踪影。」

说着,魏盛将手上的名册摊开在程朗与游同和面前,游同和二话没说就拿起名册翻阅起来。

程朗伸到半空的手僵了一下,他不动声色的将手背到身後负手而立掩饰自己轻微的尴尬,转而问昔星河「善熙姑娘可曾看清楚那人的面貌身形?」

昔星河无奈了摇了摇头「善熙说那人身着宽大的斗篷,还带着兜帽,她连那人是男是女都不敢确定。」

程朗听完不禁也皱起了眉头「若是如此,那该从何找起?」

游同和一目十行地翻完了名册,抬起眼看向昔星河「敢问世子,您的婢女当时在金大人的院中做什麽?」

昔星河正要说话,游同和突然抬手道「还是本官亲自去问证人吧。」

昔星河的脸色更凝重了,他吸了一口气「善熙话还来不及说完就又晕过去了,现在大夫正全力救治。更详细的情况恐怕只能等善熙的病情稳定了之後才能问她了。」

游同和闻言扶着旁边的椅子坐下,将手中的名册放在茶几上面之後闭上眼睛沈思了一会儿。

直至程朗离开,游同和还在拉着魏盛和昔星河讨论案情,从头到尾都没有跟程朗打过招呼,彷佛压根儿没看到这个人似的。程朗听过关於游同和的一些传闻,说此人断案如神但秉性古怪,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得罪过的人不在少数。

程朗并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他只希望游同和能真的如传闻那般断案如神,尽快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他出来得很匆忙,身上还穿着下午练剑时的衣服,之前一直在忙还不觉得,现在停下来被夜里的风一吹,程朗感受到了深秋时节的寒意。

钟毓又在驿馆转了一圈,见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确实已经没什麽需要自己处理的事情了便打算离开,结果在出去的路上又遇到了程朗。

能住下使团几百号人的驿馆当然不会小,但是今天程朗和钟毓在这里似乎总能轻易地遇上。

两人隔着老远就已经看到对方,走到一起後钟毓说自己打算回侯府了,程朗点点头,陪着钟毓往外面走去。

朗月清辉下两人徐徐而行,都没有再谈论案子的事,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今夜太晚了,明日我会让人去接小白的。」说着钟毓想起了上一次小白走丢的情形,他对程朗道:「五年前小白也跑出去过一回,那回是行止正好路过捡到了它。」

程朗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云霁抱着这只大黑猫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钟毓又接着说道:「这回又跑到你家去了,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当时小白还是只刚断奶没多久的小狸奴,蕴儿才不过十岁。」说着说着,钟毓突然没了声音,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驿馆的门口。

程朗一直送钟毓走到驿馆外面马车等候的地方,看着钟毓上了马车,正要回去的时候钟毓突然从马车里面探出头来叫住了程朗,:「思退,你等一下。」

「怎麽了?」程朗停下了脚步。

钟毓下了马车,手上还拿了件东西,等钟毓走过来将其展开程朗才看清楚这是一件大氅。

「这件大氅是我平时穿的,思退你若是不嫌弃就先将就一晚吧,别着凉了。」钟毓一边说一边直接将大氅披到了程朗身上。

程朗瞬间感觉暖和了不少,搓搓手笑着对钟毓道:「不嫌弃不嫌弃,雪中送炭也不过如此,真是多谢博雅了。」

钟毓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麽,坐上马车离开了。直到钟毓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完全看不见了,程朗才转身往驿馆走。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闻到钟毓身上的熏香,不禁用力嗅了嗅,才发现原来是驿馆外面的桂花还开着。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六的月光将桂花树的影子照在驿馆的院墙上,一阵一阵的幽香随着晚风四散在静谧的夜色中。

程朗回想起刚才钟毓将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的情形,脑中突然浮现出花前月下四个字。他用力甩了甩头,大步流星地往驿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