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九禾是在小聂的尖叫声中被惊醒的。

她睡眼惺忪地望着整个人扑到自己身上的小聂,皱了皱眉头。

真是扰她清梦,她这样想着。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麽睡着的了,可是她记得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是漫山遍野的金合欢花,还有几个陪她玩耍的老老少少,虽然已经记不清长什麽模样了。

她感觉很幸福,很快乐。

这种幸福和快乐,是她百年来从没过感受过的。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在客栈里误入织梦境后,她的梦中就总能看到这种开着一簇簇金色花束的合欢树。她明明从没见过的,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树。

九禾有些无奈地推开小聂,揉了揉额角,掀开被子起身。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完好的衣物,松了口气:"小聂,你也是大孩子了,怎麽还能和小时候一样,随便就闯进别人寝房呢?"。

小聂嘟起了嘴来:"那有什麽关系,你是姐姐啊!"。

九禾翻了个白眼,心想万一承逸也在怎麽办。

等等!为什麽承逸会在?

九禾霎时红了脸。

为什麽她像是做贼心虚一样,会担心承逸一清早出现在自己房间里?

"这麽久不见,姐姐都没有想小聂吗?"小聂从身後搂住了她的胳膊,委屈地说道,"我可是一到县衙就立刻冲过来了!"。

"这才几日不见,有什麽可想的?"九禾笑着挑眉,她才不会承认昨晚她也想他们想得哭了鼻子。

"你都不知道,我那日我回去客栈,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可把我吓坏了!我又拼了命赶回林子,才知道你的消息......你不知道我差点都快吓哭了......"

她见小聂这样担心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

可她本不是一个喜欢悲春伤秋的人,更不会和小聂抱头痛哭,於是故意带着嘲讽的语气逗他:"咦,我家小聂还会哭鼻子啊!"。

"哼!"小聂气愤地嘟起了嘴。

随意塞了几口点心,又洗过了脸,九禾随小聂去了县衙後堂。

一迈入堂中,就见同样也许久不见的苏止正大咧咧坐在上首喝着茶,旁边坐着承逸。

那可怜的县令大概这辈子也没见过这麽多大人物,瑟瑟发抖地立在一边。

"你去将刘小满放了吧。"九禾如是说。

那县令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着自己讲的。

他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隔了许久才问道:"医仙娘娘是说,放了她?"。

九禾点点头:"昨日立春去找了我,解释了事情的缘由。我这才知道小满身上发生的事情。

"昨日草率判她有罪,是我的错,我误会了她。你将她放了吧。她命苦,你将来要好好待她。"。

县令听医仙这样说,哪有不从的道理。

又听医仙说自己错了,连连推拒,嘴上说着"不敢不敢",便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大概去吩咐放人去了。

"医仙娘娘也会犯错?"坐在上首的苏止挑起嘴角,一副玩味的样子挖苦着。

九禾看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的话,只问道:"这是什麽风把上将军给吹来了?"。

苏止冷哼一声:"若不是家兄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医仙娘娘,我也没这麽多闲工夫来清南县这种小地方。"。

家兄?不知道他说的是他大哥还是二哥。

九禾暗道,自己出林,竟然惊动了这麽多人。

嘴上却讽刺道:"那你还真是有负令兄所托。"。

苏止挑眉看着九禾。

九禾接着道:"我差一点死在你身边那个叫沈桀的将军手里,不知道上将军有什麽话讲?"。

苏止皱眉,垂下了眼睛:"这事我听说了。"。

听说了?

九禾看了眼承逸。後者仍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手中的茶杯。

苏止声音平静,却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我从没想到沈桀竟然会是那边的暗探......"

那边?"九禾反问。

苏止没有回答,只是岔开话题:"总之,这件事是我没有安排妥当,算我欠你的,你且先记下。等日後你有什麽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你。"。

九禾挑眉,觉得有些好笑。她没想到,一向别捏的上将军苏止,竟然还有这样爽朗的一面。

九禾嘴角一挑,点了点头:"好,那我记下了。"。

说实话她没指望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将军能信守承诺,但是若他食言,也够她取笑他一阵子的了。

九禾忽然想起来正事,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清南县也有两个受害的女子。趁着天色早,我想带着小聂去义庄瞧一眼她们的屍体。王爷和上将军请自便。"。

"我也去。"承逸和苏止近乎异口同声说道。

九禾挑眉,一个义庄,大家也都抢着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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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禾终於知道为什麽昨日县令建议她们今日一早来了。

义庄在城外很远的地方,九禾坐了很久的马车才终於到达了这里。

一下车她就想吐。

这幅普通人的身体真的让她感到很挫败,几乎是每天都会有不同程度的不适感,不是饿得胃疼,就是头晕,或者想吐。

九禾真的受够了。

承逸下了马,见她脸色发白,十分自觉地侧身扶住了她:"又不舒服了?"。

苏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冷笑道:"清河王与医仙的感情似乎不错?倒是不太像刚刚认识了几日的。"。

九禾皱眉,下意识想要挣脱开承逸的手。谁知他却紧紧握着,怎麽也挣脱不开。

只听承逸淡淡道:"大概因为志趣相投,所以惺惺相惜吧。"。

惺惺相惜?

九禾的心微微一颤,所以,他是说,他怜惜她吗?

"哦?"苏止冷哼一声,"我听说医仙娘娘的志趣是悬壶济世,怎麽,清河王也转了性,志趣变成治病救人了?"。

"那倒没有,"承逸微笑着,眼神中带着些宠溺望着九禾,"九禾喜欢听故事,我活的时间长些,刚好有很多有趣的故事罢了。"。

九禾低了头,他怎麽知道她喜欢听故事的?

所以这是他最近每晚都给她讲故事的原因吗?

苏止的脸色「唰」变得铁青。

他当然知道承逸身为修仙族人,能活千年万年,而自己身为普通人,只有几十年的寿命。

可他这样直言不讳地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却是首次。

在苏止的印象中,承逸一直都是一个闲散安静不理世事的王爷。大多数时候,不论发生了什麽,他都一言不发地隔岸观火。可如今竟然会明着怼他。

他想,九禾在他心里,果然与别人都不同吗?

这边暗流涌动,小聂却自从下了车就捂着鼻子:"这里味道好难闻啊!你们竟然还有心情说这麽多话!"。

九禾好笑地望着小聂。

其实她自己真的没闻到什麽味道。

毕竟他们还没有迈入义庄的大门。

可小聂鼻子灵,义庄里面有那麽多形形色色的屍体,味道想必不怎麽好闻。

县令和师爷也从後面一辆马车上下来,弓着身走了过来,默默站在九禾等人身後。

九禾清了清嗓子,挣开了承逸,又可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这时,从院内出来一个乾瘪的老头,他一看门口乌压压来了一群人,中间竟然还有个穿着官服的县令,连忙迎上去参拜。

师爷上前跟他交代情况,两人嘀咕了半天。

那老头这才来给承逸和苏止行礼,恭恭敬敬道:"各位贵人请跟我来,两位小姐的遗体,小人专门腾出了一个屋子放着,绝没有半分污染。"。

九禾点点头:"好,那麻烦老先生带路。"。

说着,她没再理众人,只带了小聂跟着老头进了院子。

承逸与苏止自觉地跟在她身後。

那老头腿脚似是不太方便,走路很慢。

忽的,他脚下一个踉跄,九禾忙上前扶住了他。

"先生小心些。"。

老头千恩万谢地应着。

九禾松开了手,复又问道:"先生为何要专门腾出一个屋子来放她们?"。

"两位小姐家里都捐了好些钱,官府里也重视,我们怎敢怠慢。"。

那老头笑了笑:"义庄鄙贱之地,大都殓些无名无姓的平头百姓,像这两位小姐这般尊贵的身份,老头子我也是第一次见。"。

九禾点点头,却暗道,在人族,即便是死了,也分有钱有势的和无名无姓的吗。

那老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深深叹了口气,又接着感慨道:"也是造孽啊,老头子我守了一辈子的义庄了,从没见过死状这麽惨的......"

九禾与小聂对视了一眼,都没接话。

那老头接着絮絮叨叨:"都还是没出阁的小女孩,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谁能想到临死了却不能埋入祖坟,只能抛在我们这义庄。死後怕是都得变成孤魂野鬼,永世不能超生了!"。

小聂好奇地问:「为什麽不能埋入祖坟?"。

那老头回头瞥了他一眼,见他是个小孩子模样,遂耐心解释道:"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的传统,孩子没成年就去了,咱们认为都是来问父母讨债的小鬼儿,那祖坟是万万入不得了。"。

九禾皱眉:"可我听说她们已经都是及笄的大姑娘了。"。

"唉......"那老头又叹了口气,"说是死的时候,都光着身子的......应是被妖物给玷污了......都是没出阁的姑娘,又跟妖物扯上关系,这样的死法,哪家的族人愿意让往祖坟里搁啊!"。

"虽族内不准入祖坟,可哪有做父母的忍心女儿暴屍山野的。於是都命人给她们收拾妥当了,拿棺材殓了。说是等着案子结了,就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入土为安了。"。

三人在前面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後面跟着浩浩荡荡却雅雀无声的一大群人。

承逸一直默默听着前面的对话,不由得莞尔,九禾的性子,真是和谁都能聊得起劲。

不多时一行人就来到一间小屋门口,老头推开门,向着身後众人躬身道:"就是这里了!"。

谢谢老人家。"九禾点头应着。

据说这间屋子是整个义庄内最好的屋子。

可依然很破败。

门上的窗纸都已斑驳,门框房梁上到处都是蛛网。

甫一靠近门口,就有一股巨大的酸臭味混着霉味,以及说不出什麽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九禾胃里一阵翻滚,只觉得早上吃的点心要从嗓子眼里涌出来。

这讨厌的凡人身体......九禾在心中埋怨着,迅速卸下了腰间的白玉葫芦,找了粒丹药吞了,强行压下了想吐的感觉。

屋子内,正中间摆了两张素面木棺,皆没有盖板。

再往前一走,九禾就看到了棺内的那两名穿戴整齐的女子。

她们虽穿戴整齐,却不忍直视。

九禾皱着眉想,她亦很少见到死状如此之惨的人。

只见那两名女子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皆没了正常皮肤本该有的弹性,全部乾裂,像是发白的老树皮,又像是在太阳下暴晒了很多年的宣纸,紧紧得扒在骨头上,将骨头的形状棱角分明地勾勒出来。

九禾暗暗叹了口气,这种死状,都不需细看,只一打眼就知道是被吸光了精气而亡的。

她走过去,强行压下人族对於死亡腐朽味道的本能抗拒,仔仔细细观察着棺中两人的骨骼结构。

「确实都是十五六的年轻女孩子。"她低低道。

"这到底是谁,下得去这样的狠手!"小聂双手紧紧握拳,愤怒地低吼着。

饶是他行医数十年,也从没见过这样死状的人。

他虽然知道修仙族可以吸取人族的精气,却从没人跟他讲过,被吸取了精气的人族会变成什麽样子。

小聂转头看着九禾,却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特别的愤怒或惊异:"姐姐以前见过这样的死状吗?"。

九禾摇了摇头。

小聂追问:「那你怎麽都不惊讶?"。

九禾皱起了眉。

忽然,身後传来一阵干呕声。

小聂和九禾寻声看去,只见竟是苏止。

他只半个身子迈进了门,就一手捂着嘴,一手扶在门框上,脸色铁青。

九禾挑眉调侃道:"苏小将军从军入伍,难道还从没见过屍体?要不您到外面去等着?"。

苏止已经恶心地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了,他身边的侍从倒是很利索地上前扶住了他。

可还没等九禾说出下一句挖苦的话,他便急匆匆甩开了侍从的手,手捂着嘴,头也不回地向着来时的路跑了出去。

承逸没料到苏止竟然会有这麽大的反应,也被他逗笑了。

他想,若是换了他的两个哥哥,只怕就是把呕吐之物生生咽进肚子里,也绝不会在万众瞩目下逃走。

他和九禾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对苏止的嘲笑,或者还有些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