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载寒暑的人生,夏炘几乎未曾与恋爱,或性,有任何接触。是直到高中他才逐渐明白自己是异类,可这样的与众不同归根究底也不妨碍生活。他是知道的。某部分的他,和世界离得太过遥远,就算透过镜头也无法改变。从前他曾尝试接近,却只换来昏天暗地的作呕和眩晕。

纪时瀚与林维恩不知道这件事,但两人一直隐约感觉得出端倪。十七岁的纪时瀚是察觉到每每班上男生讨论那方面话题时,夏炘总一脸淡漠在座位上涂鸦、睡觉或看书,反正就是做自己的事;少女时代的林维恩则是讶异於漂亮如他,(甚至比绝大多数女生都要好看),分明被许多人恋慕着,本人却都未曾对任何人显露丝毫兴趣,不分男女,千篇一律。

而夏美人的称呼正是自那时开始流传的。夏炘,清纯气质的冰山美人,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可远观不可亵玩。林维恩就常玩笑似地叫他美人美人,夏炘最终也是无可奈何的接受了,一直到现在。

「我说夏美人,」她用臂膀轻轻撞了下他,「你从刚才开始就在发什麽呆?」

回过神,夏炘意识到自己已经伫於浪末,是汪洋与沙岸的交界。色调湛蓝的咸水挟着沉闷的潮声奔来,挠着肌肤,企图遁逃至他脚踝之上。感知到海的冰冷,夏炘猛地後退几步:「好冰。」

「你是在看那边那个人?」纪时瀚晃过来,示意方才那陌生少年的方向,同时用脚趾尖慎重地碰了碰海水,下一秒便快速退开,打了个冷颤。「可怕。也就只有当地人能在这种温度的海水里玩耍了,他也潜下去太久了吧,到现在都没浮上来。」

「没浮上一一」

夏炘慢了片刻才意会过来,双眼霎时睁大。「疯了吧。」

「夏炘?」

并未回应纪时瀚语带疑惑的叫喊,夏炘仅将怀中的相机交给他,便迈开步伐,踏着回浪,朝少年数分钟前理应身处、此刻却空荡无人的海上行进。水,好冷,实在太过冰冷。血液似要冻结,他感到脚底触及的不规则砂石随距离分布得愈加散乱而深,海平面晃荡着逐渐埋过膝盖、大腿、腰间、腹部,最终,双脚失去支撑并离地,於是双手伸展,他纵身遁入水中。

迎面袭来的极度寒冷似乎让脑袋运作迟滞了,头部入水那刻夏炘才後知後觉自己的愚蠢。

他不是训练有素的电影男主角,在水中根本没法睁开眼睛,找得到人才有鬼。不过,方向大概是知道,泳也还是能游,思索片刻,他索性就这样蒙头乱冲,朝少年的所在笔直游去,心底暗自希望他不会兀自游去别处一一又或是漂走。

在水底下撞上一温暖的躯体是二十秒後的事。

海浪碎舞,夏炘倏地自水面下抬头,大口呼吸,随之仰视。

那是第一印象。他的目光蓦然遇上一对极美的眼眸。深蓝色,在白昼下十分接近纯黑色,上头纤长而色浅的睫毛闪烁水光,仿若群星,映衬背後那片浩瀚的银河。下一瞬,眼前人那瘦而强劲的双臂伸出,环住他,施力将他拉近。

「要倒了。」说的是无芬兰口音的标准英文,那人嗓音清澈而沉稳:「你得持续划水才行。」

夏炘还有些懵,闻言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何僵直的身体,脸一红。他已经很久没体会过脸颊泛热的感觉。这究竟是出於什麽样的情感,羞耻,抑或是其他?

无从知晓啊。

他咳了两声,双手触及眼前人被浸湿的白色衣料贴覆的胸膛,轻轻一推,只为保持些距离。「谢谢你,我会游泳。呃,我刚以为⋯⋯你⋯⋯」

「溺死了?」少年浅笑。

他似乎比夏炘高了些,香槟金色的短发同样被海水浸润,与阳光相辉映,覆於面庞四周,凸显出画一般的五官。那面部线条少了些西方的张狂,揉合多了点东方典雅细致的风格。所有用来形容崇高艺术的词都能用来形容这少年的样貌,夏炘是如此总结。

「没事,我在水中能憋气很久。」少年说,注视着他,忽扬起一抹戏谑似的笑。「我也能在水中睁开眼睛。」

「⋯⋯」

平白无故被陌生外国人取笑,还是比自己年纪小的,可就不在夏炘的耐心保固范围了。身子已经冻得可以,他朝少年挤出笑容,转身就要游回同行友人身边去。

「话说回来,平日下午的芬兰堡,你们能找到这处海滩也挺厉害的啊。」少年在海面上悠哉地沉浮,竟顾自继续道,「游客通常都聚集在渡轮停靠的东边海岸,西岸这里算是秘境景点。」

夏炘不得已,回过身来看他。「嗯,我们有查过。」

「今天有芬兰堡传统市集,跟对岸的赫尔辛基农夫市集不一样,卖的都是些芬兰传统食物和手工艺品。」少年游近他,目光半寸未移,问:「你们去过那里了吗?」

「还没。」

「我带你们去逛。岛上其他秘密景点也顺道一起去。」少年语气直率,这似乎是容不得抗议的陈述句。夏炘想着或许是老外常有的随性爽朗。「作为回报,你们可以请我一一」

「我替你拍照。」

甚至未经思考,而是神经反射,夏炘脱口而出。

大概,从初见到他侧面身影那刻起,想法便早已酝酿在心底。不容质疑的私心,夏炘几乎是渴切地想知晓,若用肉眼所见的少年已经如此美丽,假如透过单眼相机看见,他能否成为夺目璀璨的艺术品。他强烈地想知道,自己是否能用镜头驾驭、掌控他。

回望少年混合吃惊与困惑的眼神,夏炘平静无比地重述:

「我替你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