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仓同学?」
听闻熟悉的呼唤声,朝仓停下脚步,往声源处望去。
「最近还好吗?」
「……」
这一个半月,他和松本三天两头就会在中庭不期而遇,但就算两人碰面的次数已经多得数不清,朝仓还是想不出这个问题的模范解答……
顿了两秒,他仍旧依照以往的习惯,沉默地颔首。
「这个星期六,体育馆有一场篮球社的校际友谊赛,你要来参观看看吗?」
──篮球……
不只是篮球,朝仓对所有运动竞技的赛事都提不起兴趣。
但是,如果是这个人的邀约……
「几点开始?」
「早上九点。」
「……如果有空,我可能会去看看……也可能不会到场。」
「太好了!」
虽然朝仓的回覆颠三倒四,几乎是假设用词的罗列,但松本依旧满心喜悦,热情地向他解释起会场的地点和其他学校的参赛队伍。
──为什麽,要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呢?
看着倒映在对方瞳中的自已的身影,朝仓的心中几乎是反射性地升起了一阵恐慌。
──他不应该占用这个人的时间。
──他不应该对这个人抱持任何一丝期待。
──他应该逃得远远的,逃到这个人找不到的地方……
朝仓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进对方的话语。最近的他……确实越来越奇怪了。
他知道自己从来没正常过,但是,以前的他并不会一直盯着手机萤幕,等待某人的讯息;不会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徘徊,只为了制造与某人的巧遇;不会将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他最讨厌的花草上,制作着一朵又一朵他绝对不可能送出手的不凋花……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麽这麽在乎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明明这个人,不是他的谁;明明这个人,不可能成为他的谁……
「──对了,我居然一直忘了问,朝仓同学是参加哪个社团呢?」
朝仓不清楚对方的注意力为何突然跳回他的社团,但还是老实答道:「园艺社。」
「原来真的是园艺社?想想也是,你这麽喜欢花草。」
听到最後一句话,朝仓不自觉地扯紧自己的袖口,「其实,我才刚加入。」
「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社团的存在吗?我也是上学期才知道学校里有园艺社呢。」松本笑着反问:「社团活动有趣吗?有没有看到其他喜欢的花?」
「……下次……」
「嗯?」
「下次,再带给你看……」
一说出口,朝仓就後悔了。
他细若蚊蚋的声音被微风吹散,消泯在春日清冷的空气之中。即便太阳躲藏在云层之後,透不出几缕日光,他的体温却如受火炉炙烤一般炽热难耐。
松本顿了顿,微笑着问道:「抱歉,我没听清楚,你可以再说一次吗?」
朝仓暗暗松了口气,摇了摇头,「没什麽……」
「真可惜。」
朝仓抬眸瞥了对方一眼,那人对上他的视线,眼神带着一丝歉意。
「其实……我听得很清楚。」
「……」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是真的很期待。」
见他神色更加紧绷,松本放缓声线,眼里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期待下次与你见面。」
朝仓不记得对方是什麽时候离开。他走到树荫底下,打开手机。如他所料,松本的页面又多了一张黄水仙的贴图。
──期待再相会。
松本是个无趣的男人,只会一次又一次,毫不厌倦地,传送这些了无新意的贴图。
而心知对方没有任何深意,却一次又一次受到美丽词藻蛊惑的他,更是无药可救的愚蠢……
──你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话吧?
──没有人会期待和你见面。
──没有人会对你抱持任何期待。
──你没有资格。
──你不正常。
──你很早就疯了
──在接受疗程之前,你就已经疯了。
──离开他吧。
──在局面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离开他吧。
「……我不要。」
──那就别离开他。
──不,你会毁了他的。
──你没有资格。
──你是疯子。
──疯子。疯子。
──该死的疯子。
──别离开他。
──离开他。
──别离开他。
――クロサキをしんじるな
过往的亡灵袭上他歪曲变形的思路,让他头疼欲裂。
朝仓勉强移动颤抖的右手,点选同样的贴图作为回覆。
──他是松本,不是黑崎。
朝仓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复诵。
──他是松本,不是黑崎。
──所以……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
回到家,朝仓将背包丢在门边,走到书柜之前,开始拣选适合作为礼物的花朵。
最近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到车站前的花店选购鲜花,作为制作不凋花的材料。不出两个月,他的习作就已多到必须将书全塞进床底才能收进书柜的地步。
虽然不是每种花都适合加工,但随着他的技术与日俱进,大多数成品依旧能达到水准之上的完成度。
玫瑰、薰衣草、桔梗、风信子、向日葵、栀子花、百合、波斯菊、紫藤花……只要是朝仓看上眼的花朵,都会被他带回屋里,赋予永生。
只有在拣选、处理这些花材的过程,他才能暂时忘却烦忧。
只有在看着这些绚丽花朵的当下,他才能感到心中的空洞正逐渐被修补、填上……
朝仓在柜中挑挑拣拣了三十分钟,却始终挑不出最好的一朵。
他没有一丝讨好或献媚的意图,只是单纯地想将最美丽的事物分享给对方……
放下手中的杏花,朝仓拿起手机,打开通讯软体。松本的最新讯息,依旧停留在那张黄水仙的贴图。
──如果是黄水仙,他会喜欢吗?
朝仓想了想,最後决定将他制作的第一朵不凋花送给对方。虽然那不是最完美的一朵,却是陪伴他最长时间、意义最深远的作品。如果那个人不嫌弃,自然是再好不过……
隔天,朝仓早上没有排课,但他待在住处也是坐立不安,无法专注。为了转换心情,他将所有必需物品带上,平常提早了两个小时来到学校。
找了中庭角落的长椅坐下之後,朝仓从纸袋取出装着黄水仙的深蓝色塑胶盒,仔细检查盒面有无脏污。
为了延长不凋花的保存时日,最确实的方法,便是将之收於阴凉乾燥之处,不使受潮。
朝仓原本打算附上一张保存方法的说明,但仔细想想,对方怎麽可能像他一般,终日拘泥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上?
也许,对方会直接将他的花扔进回收桶……
也许,对方会将他的花丢在角落生灰尘……
也许,对方只想看看,连收都不会收下……
察觉自己又开始思索幼稚的假设问题,朝仓在心中苦笑,小心翼翼地将蓝色塑胶盒放回纸袋。
「朝仓同学。」
再抬起头,松本已经来到他三步之前,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朝仓被吓得不轻,险些让纸袋摔落地面。
他没料到会这麽快就遇到对方,事先准备好的台词都忘得一乾二净,一时之间,只能呆呆地望着对方,无言以对。
松本对他生硬的反应显然是习以为常,若无其事地坐到他左手边,以好奇的目光望着他膝上的纸袋。
「这是什麽?」
「……」
「是你上次说要让我看的花?」
身旁人只是以寻常语气做出符合情理的推论,但朝仓却觉得自己像是坠入火牢一般,全身上下都热烫地可怕。
他命令自己挪动颤抖的双手,从白色的纸袋中取出一个小型提袋。这个牛皮纸袋上没有任何图样,里头装的正是放着黄水仙的深蓝色塑胶盒。
朝仓眉头紧蹙,双眼盯着地板直瞧,一声不吭地将纸袋递给对方。
「这是要给我的?」松本接过他的纸袋,微笑着问:「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朝仓很想回一句「不行」,丢下眼前的一切逃之夭夭。但是,心中的紧张和惶惑,都像是没有限度一般不断膨胀,将他压得胸口发疼,说不出话……
松本坐在他身旁,从纸袋取出塑胶盒,打开盒子观察内容物。
「这是……水仙?」
「……嗯。」
「真好看。」那人盯着盒中的鲜黄花朵,喃喃道:「不凋花的加工比制作乾燥花还要费时费工,你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对。」朝仓努力将声音推出乾涩发疼的喉咙,「是的……」
「为什麽是送我水仙呢……?」
朝仓还来不及回应,那人便朗笑道:「我知道了!是因为那张贴图,对吧?」
松本的推论与事实相差不远,这让朝仓羞耻地无法自己。
他想找藉口先行离去,虚软的四肢却不听使唤,只得坐在原位,被动地承受对方毫无恶意却杀伤力极强的话语。
「黄水仙……我的确也很喜欢呢。」
朝仓不愿让对方的注意力继续放在自己身上,立刻顺势提问:「你也喜欢花?」
「如果是一般的花草,我其实并不是那麽感兴趣。严格来说……应该是爱屋及乌吧?」
松本以柔和的眼神望着那朵黄水仙,思绪像是陷入过往的记忆之中。
「曾经有一个人,很喜欢送花给我。」
朝仓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听见这句话的心情。
不论是神情还是目光,眼前人,都像是在思念着一个远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他已经离开我很久了……这是他的选择,我没有办法留下他。」
松本的语调平淡而无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过往
「不过,只要看着那些花,我就会觉得他好像不曾离去一般……虽然,他确实已经离我而去了……」
明明是他人的「丧失」,朝仓却觉得自己的心脏也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割舍重要的回忆,总是伴随着椎心的剧痛。
但是,被割舍的那一方呢?
被他所遗忘的「黑崎」……现在究竟身在何方?
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朝仓望着对方,轻声问道:「他的离去,让你感到很难受?」
「一开始,的确是如此。」松本答道:「但是,久了就习惯了。」
「你没想过要做记忆消除疗程吗?」
「从来没想过呢。」松本也看向他,微微勾起嘴角,「因为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
朝仓有些愕然。但他也清楚,这就是他与松本之间决定性的差异。
懦弱的他选择了逃避,而对方选择了承接……
──明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记忆……
「……既然如此,你应该不需要这朵花了吧?」
面对他唐突的质问,松本露出不解的神情,「什麽意思?」
「你已经有他的花了。」
朝仓也觉得自己的理由幼稚又莫名其妙,但他……实在无法不厌恶那个让松本无法忘怀的人。
他不认为这种情绪能被称作「妒嫉」,充其量只是一种单方面的、极端自私的「迁怒」。
既然已经离开了对方,凭什麽还能被视若珍宝、放在心上?
而既然对方已经离自己而去,又是为了什麽对其念念不忘?
面对胡乱发怒的他,松本仍是保持着一贯的温和微笑。
「可是,我也想收下你的花。」
「……」
「对我来说,这同样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
朝仓不知怎麽如何回应对方,再度陷入沉默。
松本看了一眼手机,提着纸袋站起身来。
「抱歉,我得先去社办了。」
「……」
「改天见。」
松本向他挥了挥手,便转身往体育馆的方向行进。
见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朝仓才拿出手机,点进通讯软体,检查松本的页面。
不出所料,他又收到了一封新贴图。
──谢谢你。
那张图的毛笔字位於左上方,颜色是晴空般的蔚蓝。正中央则以水彩绘制着一朵金盏花,亮橘色的花瓣层层叠叠、错落有致。鲜绿的叶面反射着纯白的日光,看起来栩栩如生。
他还不及细看,对方又传来一张贴图。
──期待再相会。
朝仓原本打算关上手机,扔进背包置之不理。但贴图上描绘的黄水仙,和那朵已经不在他手边的鲜黄花朵是那麽相像……
他挣扎许久,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轻轻叹了口气,回了一张相同的贴图。
──期待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