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该把嘴巴封起来。最好一针一线细密缝织,半点间隙也不留,那些愚蠢话语才不会蹦出这张坏嘴,老把事搞砸。

可惜我总醒悟太晚,所以事情依然不可控地导向最坏的结果——结束提问的当下,气氛冷的像远洋渔船的冰柜。过了一会儿,欧罗巴斯突然笑了。他的嘴角缓慢却笃定的上扬,而後就像风中摇曳的蒲公英一样,在晨光中笑得前俯後仰。

他边抹去眼角的泪水,边声音颤抖地告诉我,魔鬼有成千上万的欺诈手段,很意外我会把一个无聊玩笑当真。他没爱上我,哪怕只是一刻。假使我真决议放逐自己,尽管去吧,他不会阻拦我,反正他也懒得再陪同演出无可救药的烂漫戏码。

就是这样,意料外的协商面临意料中的破局。相似情形已经多的难以悉数,似乎也不值得吃惊与着墨了。继那场糟糕至极的对话後,如您所知,我度过了看似充实、实则迷茫的半个月。这段日子似乎有些新变化,又好像什麽都没变。

夏季依然带着还算能忍受的温度,我也总在闹钟上工前,赶着施行相同的晨练;与伯纳德的罗嗦表弟的麻烦周旋也彷佛没有止境。我没有依循诺言搞砸任何「好」事,一项也没。或者更明确地说,我根本恨不得一切都别变。

只是事与愿违,打从那个不愉快的早晨之後,我便再没见过欧罗巴斯了。

我以为自己老早习惯让人手足无措的彷徨感,却每当看着空荡的窗台时,胸膛依然被满胀的寂寥闷堵的难以呼息。我永远忘不了那清晨他的表情,忽明忽暗的光影交叠在一张近乎透明的白皙脸庞,复被锋利的笑所割裂。那麽悲喜剧的形象。既苍白,又深刻。

所以,在没有灯光相伴的卧室里,独自度过无意识按压钢珠笔的三个焦虑夜晚後,我告诉自己必须找点事做。譬如先试着把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吧!像是抓着什麽就胡乱往内搪塞填充物的玩偶,至少在深夜被寂寞辗压时,不会被断裂的肋骨戳个对穿。

不过现在还勉强算得上好消息的是,虽然没真的「见」到欧罗巴斯,恍惚间我依然能在不经意处察觉他的存在。有时是电脑不同的摆放位置,有时是窗棂外一片不显见的黑色衣角,又或者书本是否移换了顺序之类的。

我想这就是我之所以没真正发疯的理由——他还在,即便我没遇见他。可与此同时,这也让我切身体会到:当一个人下定决心避着你时,你连遥看他的背影一眼都是奢望。

............

......

由於被愈渐立体的噩梦绑架了睡眠,我睡得更少了。但该过的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无法阻挡的,时间终究来到了暑假最後一个周日,它以一个永恒相似、而看似寻常的起头作为开端。

这天,我同样起了大早。我在按停总晚一秒响起的闹钟後,像往常那样勾起唇角,提醒自己赶紧将屁股挪离床铺,好展开那「照旧就行」的绕跑街区计画。

就如前面所说,近两个月来,我总是一天不落的执行这些既定行程:每天准时起床,准时刷牙,准时打理好外表,甚至踏出家门的时间,也特意掐准在五点钟整。像是透过这些无聊的小心机,就能维系跟两个月前的日子仅存的关联似的。每当奔跑於一盏盏来不及由明转灭的街灯底下时,我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一丝麻木的快意。

不过,今天的我却难得想做些小小的转变——这就是个一闪即逝的想法,没太多组织严密的计画,只搭配「那不如改变跑步路线吧」的火光在我的脑内迸放。所以看着眼前的岔路,我跑动的步伐仅原地停留一秒钟,而後便再不多想地,拐往计画外的另一条道路继续前行了。

说来,这条路并不算陌生,甚至能称上几分熟稔。暑假期间,伯纳德与我骑车行经过此地无数次。因为它不仅通往公园,还可以在十分钟内,抵达这一带冰棒种类最丰富的商店——相信我,这在炎炎夏日显得意义重大。

我们在这条道路上举行的脚踏车竞赛不知凡几,谁都想比对方更快抢得降温的先机。现在既然没了走马看花的便捷交通工具,我便刻意放慢脚步,静心沐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并放任自己延伸五感、尽情感受眼前总被忽视的细节。

由於夏季日照长,太阳一向醒得早,不到五点便天光大亮。街道却依然沉静。仅偶尔可见几个晨跑者,我们会带着疏离而礼貌的笑容,从彼此身旁掠过。

靠近公园後,你可以看见取代棕砖围墙的茂盛灌木丛,深绿色的叶子中夹错几朵紫色的花,鲜艳的近乎刺目。远看上去就像是被立着笔触、生动地绽放在渲染了各种绿的画布上头似的。

不远处的宽阔草皮缀着晶莹的露珠,青翠绿芽在太阳照射下摇曳眩目的光。被净化的空气显得如此静谧且清新,只唯独晨风袭面卷带而来的落叶不那麽好客。或许,在那时也隐隐象徵了一定程度的阻拦意味。

听着自己运动时强而有力的心跳,我稳定住呼吸以及跨步的节奏,在灌木丛围墙的缺口处驻留好一会儿,最终,才决定闯进这座凌晨五点的公园——同一天内一连打破两个规矩,听上去真不是个好主意。但我还是努力给自己找了理由:

也许,我只是厌倦永远走在柏油上,贪婪的脚掌渴慕亲吻公园草皮的湿润与松软;又或者恐慌墙後的阴暗如影随形的跟踪,那种对什麽事情都看不真切的遮蔽;更想着有天能再早来这儿,最好趁着天蒙蒙亮之前造访,好躺在草原上、透过指缝窥见是日的第一缕日光。

一瞬间的思绪是纷乱且无章的。它们杂七杂八拧成一股松散的绳,谁都想争相冒头。然而,即便我喜欢在跑步时思考,现在却没有读懂它们的大好心情。近期的我对什麽都极为倦怠,分明做了许多应该能快乐的事,却如何都感觉不对劲。

我实在不想再把自己搞成当初那副需要帮助的模样。我知道已经度过更糟日子的我,铁定也能像往常把自己照顾好。所以我说服自己,尽量别去注意这些负面情绪,就持续扮演那个起来过得挺不错的家伙吧!想着只要骗过所有人,总有一天也能骗过自己。

走进公园後,我又绕着外围兜转了两圈,草木充斥鼻腔的清新气味,确实有效减轻精神绷紧後的疲乏。感觉思绪变得轻盈之後,我用力勾起唇角,庆幸自己似乎又变回原先期望的模样。

找了张长椅褪下了鞋与袜後,我提着它们,慢慢踱往青绿草皮中央。脱离常规的今天,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现实。但又和梦境里密不透风的压抑不同。虽然脚底同样湿软,却有无数细小的飞虫因我的惊扰,在我的趾间飞腾与扑朔。它们带来了些许的搔痒感,更传递至心窝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这是一座方圆百米内没有遮蔽的大草原,视野无比开阔,极目望去连一棵树的阴凉处都没有,更别说那些令人烦闷的高耸围墙。我张望好一会儿,乾脆幕天席地的躺了下来,闭上双眼、猛吸一口气。

确定每颗肺泡都沁满了草香後,我再次睁开眼。

跟刚刚同样,眼前天空一蓝如洗,抵着背部的碧草如茵,空气也澄澈依旧。没有艳红似血的天,没有平舖丝绒般黑色皮毛的地,没有看台上黑压压的人头,没有吸纳万物的黑色太阳。

无穷无尽的蓝天绿地当中,只有一个渺小的我。

所以这不是梦,不是我的错觉。

我用力睁大眼睛,却被不断涌出眼底的热烫模糊了我的视野。一时间天空起了褶皱,强烈的忧伤从我的身体,又或者灵魂深处汩窜而出。我被这股突发的悲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下意识咬住手腕、强忍住鲠在喉头的呜咽。

终於,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熬过这漫长的两个月,经历过这短暂的半年,我总算愿意认清:你是真的不在了。

***

作者有话:

原先预计情人节发的,没来得及修文,後来又背部发炎,於是搁到了现在......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