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青子衿 — 失約
今天是暑假前的最後一个周末，补习班里除了即将升上九年级的学生，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可以休一个星期的假。
杨雨青上完了九年级的国文课後，又再三叮咛学生更改後的上课时间，只听见台下学生一片哀鸿遍野的抱怨声。
她苦笑了一下，似乎学制无论怎样改，学生们的压力始终一成不变。
她记得自己十五岁时，也是这样卖力苦读，但在基测後，仍然只上了第二志愿的高中，而有些人明明看起来没她认真，却能考上第一志愿……
杨雨青愣了下，不懂自己最近怎麽总是想起他，明明在这之前，她已经很久不曾再想起那个少年了……
她微蹙眉，思考着或许是因为一个月前，她在无意间，辗转听到了他的消息，所以才会这样吧！
听说，他要结婚了……
胸口一阵隐约的疼痛，她摇了摇头，对於自己的反应感到烦躁。
讲台下一阵喧哗，学生陆续下课离开了，她回过神，很快的收拾好桌上的教材，准备给下一堂课的数学老师使用。
下午四点多，气温依然炙热，杨雨青才推开补习班的大门，就跑进来一群刚在学校打完篮球，现在才匆忙赶到教室，准备要上数学课的学生，结果其中一个男孩不慎撞了她一下，她一时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往侧边跌去，此时一旁有人很快的伸手扶住了她的肩，於是她的背就不偏不倚的撞上了他的胸口。当下两个人似乎都愣住了，後方的男人在她站稳後，很快的松开手，她也尴尬的赶紧退开，还来不及看向对方，就听见那群学生不断的向她道歉。
杨雨青向他们挥挥手，表示没关系，要他们快点回去上课，之後才转身向後方的男子道谢。
她很快拨了下散落在颊边的短发，微弯下身，腼腆的笑着向他道谢。
「不好意思，学生赶上课，匆匆忙忙的没注意到……」杨雨青话还没说完，才刚直起身看向对方，整个人就怔在当场，胸口骤然一紧，双手一颤，书本和机车钥匙应声掉落地面。
男人弯下身，为她捡拾起掉落的书本和钥匙。起身时，额前一缕浏海滑落，脸上不再有少年时的稚气，剪裁合身的灰色衬衫和黑色格纹领带，衬托出他修长英廷的身型，开口时声音低沉清冷。
「……雨青，好久不见了。」
她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男人，此时後方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熙来攘往的行人，在这一瞬间都成了毫无意义的布景，世界一片寂然。
一阵恍惚後，记忆回到十八岁那年的冬天。
他与她分手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冬曰凉薄的黄昏，即将沉没的夕阳下，灰蓝色的云层渐渐覆盖了仅存的暮色。学校前的天桥上，冷冽的北风从栉比鳞次的高楼间掠过，周遭匆匆来去的学生和喧譁的吵嚷声，破碎凌乱的划过耳际，肩上是被阵阵寒风吹乱的长发和翻飞滑落的围巾，身前少年安静的身影，在光影渐沉下，变得朦胧又遥远。
在许久不安的沉默过後，强劲凛冽的风中，传来他冷清淡漠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锋利如刀，深深的刺进了她的心里。
「雨青，我喜欢上别人了。」
*
周末的连锁咖啡店座无虚席，耳边不时传来细碎的交谈声，唯独叶子衿这一桌是完全的沉默。
杨雨青微低着头，双手局促的放在膝上的背包上。彼此静默了太久，她略微尴尬的抬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小口冰咖啡後，眉头又微微的蹙起。
胃好疼……
漂浮的冰块已逐渐溶解，她一时也不确定掌心的湿气是紧张的手汗，还是顺着杯身滑落的水珠。她看了下手表，已经快五点了，心里有些後悔，刚才为何要答应和他过来这里？为何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怎麽会骑机车？我记得你连脚踏车都不会骑的。」
沉默了太久，叶子衿忽地问出口的话，却让她愣了下。
杨雨青抬头望向他，没想到相隔了七年後，他们会再相见，更没想到叶子衿开口问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这个问题。
她回想起十九岁开始学骑脚踏车时，常跌的满身都是伤，可现实逼得她一定要站起来，後来伤好了，她也终於学会了。
「工作需要，不然很不方便。」
叶子衿听见这样的答案时，微蹙起眉，「机车太危险了，你买一台小车或是坐计程车会比较安全。」
杨雨青想告诉他，台北市除了停车位很贵，开车出门时，停车更是一位难求。而且捷运这麽方便，根本没必要开车，最後是……她哪来的钱买车或是搭计程车呢？
她想叶子衿这些年都在国外，解释这麽多他也不见得能理解。况且，她也不认为他真的想知道，於是敷衍的嗯了一声後，一切又回归寂静。
夕阳余晖缓缓落进了窗台，叶子衿无意识的搅拌着桌上的咖啡杯，晕黄的光线在他的眉眼间落下一抹暗影，眼底似藏了无数的心事。
她望着他低垂的眉眼，感觉竟是如此的陌生。
明明……他曾经占据了她荳蔻年华里，所有的思念。
「你……为何要来找我？」
闻言，叶子衿的手顿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她，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窗外的红砖道上，几位年轻的学生背着背包，边走边聊的往公车站走，嘻闹声隔着玻璃窗隐约传入耳边。
她的目光随着少年们移动，想着自己真的该回家了，明天还要准备两堂国文课的备课资料。
「若你没有话要说，那我先离开了。」
叶子衿在座椅上，看见已经起身准备要离开的杨雨青，很快的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我们一起吃个饭……」
她停下脚步，垂眸看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白晳修长的指节。
他似乎发现这样的肢体接触不太适当，於是很快的收回了手。
看见他的反应，她的心无预警的疼了一下。
那双手曾经温柔的牵着她走过美好的年少时光。而如今，他却已牵起另一个女孩的手，即将走向另一段人生。
所以，连碰一下，都成了踰矩……
她抬眼看向他，淡淡的说：「不用了，我已经和别人有约了。」她停顿了下，才接着说：「我想……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因为再见你，只会徒增我那麽多年以来，对你无望的期盼……
*
叶子衿站在饭店的落地窗旁，望着黄昏与黑夜交界的天际，橙色和灰蓝色的云彩，渲染着盛夏的落曰。直到华灯初上，他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看着夜幕低垂的台北城，一盏盏灯火逐渐燃起，朦胧的光影在眼底微微晃动，远方的101大楼，顶楼璀璨的灯光夜景，美丽却又陌生。
这里是他少年时成长的地方，充满着青春的纯真与勇气，却也刻画了他无法承载的人姓贪婪与罪恶。
房间灯未开，一室的黑暗中，他一手拿着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无意识地摇晃杯中的冰块，另一手拿着手机，专注的聆听对方说话。
「你两天没打电话给我了……工作还顺利吗？」
电话另一端的女声，语气总是俐落坚定，很少有像刚才那样迟疑的时候。
他垂眸看着玻璃杯里的金色液体，随即抬手放於唇边轻嗟一口。
「案子进行的大致顺利。」威士忌的冰凉与灼热，顺着食道，彷佛正侵蚀着他的胸口，他犹豫了一瞬，很快又接着说：「我今天……见到她了。」
电话那端的人停顿了一下，随即才带着试探的语气开口问他：「然後呢？……你和她见面说了什麽？」
他垂眸看了下手中的iPone，「没说什麽……来不及说，我约她下次再见面。」
其实，他也不确定她是否会赴约。
「……那麽，你打算何时回来？」
叶子衿怔了下，似乎有些讶异她会问这个问题，以前他也很常出差，可她从不曾过问他的归期。
於是他斟酌了片刻才回应，「……案子完成後就会回去，你……」
对方没等他说完，忽的就道了句:「子衿，我爱你。」
此刻他是真的怔住了，因为这是他们交往这麽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脆弱与焦躁。
她在他的面前，永远都是理性又自律的。
叶子衿回过神，视线越过黑夜的城市里，闪烁迷蒙的灯海，再次落在远方的101大楼，顶楼展望台的暖黄色流光，在夜幕中如朦胧氤氲的幻影，美丽又孤独。
片刻後，他垂下眼睫，低声的回应。
「……智晴，我会回去的。」
因为，她已注定是我永远失约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