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正厅王座旁的一角、和其他王室成员们待在一块,奥黛莉亚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父王冗长的致词,心中只觉百无聊赖。
他的演说内容无非是感谢在场前来参加这次宴会的宾客,接着,便宣布了今晚的头一件大事——他们即将和萨班缔结联姻了。
望着陛下脸上那眉开眼笑的神情,奥黛莉亚突然地便感到有些厌恶。
将他们国内的公主,嫁给邻近一个才刚要崭露头角国度的公爵,乍看之下,或许像是伊斯特克吃了亏,但深知萨班未来发展潜力的奥黛莉亚知道,这场联姻,绝对是他们占了便宜,以这老头的能力而言,算是已经把她卖得很不错了吧?
——当然,这全是在她没被人杀死的前提下,要不不仅到头来一切都将成空话,他们还有可能会为此反遭吞噬。
如此一想,便又会觉得——公主的婚姻,还真是一点剩余价值也没有。
此时的奥黛莉亚得尽力克制住,才能避免自己的脸上露出冷笑来。
从前的公主,果真是爹不疼、後母不爱的啊,从这个角度一想,又不免觉得她似乎也有点可怜。
当奥黛莉亚的脸上几乎要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时,蓦然间,她似乎感觉到一道视线,从王座厅的另一侧望了过来,她登时一顿,连心跳,都彷佛跟着停了一拍似的。
她愣了愣,不会吧?
奥黛莉亚赶紧望了过去,但因光线的缘故,那一区基本处於暗处,她连那人坚毅的侧脸都看不太清楚,更别提他脸上的神情了。
大概只是自己想多了。她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别那麽神经过敏。
而此时,国王陛下冗长的发言,也终於进入了尾声。
「还望大家都能尽情地享受今天这场宴会!」只见他举起了酒杯,向在场所有人致意。由於所处角度的缘故,奥黛莉亚没能看见陛下脸上是否勾起了他那令人生厌的得意微笑。
她只能注意到,场中的气氛又隐然改变了,大家似乎都隐藏不住心底那股既期待又愉悦的心情。
於停顿了几拍後,室内乐团再次演奏起来。
这次,是支舞曲。
「公主。」还没能从恍惚中回过神,像是仍陷在某个她已经梦过不知多少回的遥远梦境里,她还在怔然地看着宾客们交错的衣衫和裙摆的同时,那人低沉平稳的嗓音,已蓦然於耳边响起。
是她已不知梦过多少回的梦境。
奥黛莉亚於顿了半秒钟後,才回过头来,对上此时些微倾身站在她面前、那人的目光。
这次,总算不再是从过往梦境中的记忆,或从资料里拼凑出来的他了。
而是他本人,此刻就确确实实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他是真正的英俊,於怔然凝望着他的面庞时,奥黛莉亚脑海中只能闪过这麽一个念头。
在他没有一丁点瑕疵、线条锐利的脸孔上,他的英俊,是没有丝毫柔和成份的,彷佛就连在外貌的优势上,也不打算留给人一点能喘息的空间——他俊帅的没有一丝保留、没有一点谦抑,而那样的锋芒,甚至成了种威压,是要人为其深深慑服的。
而此时,他便是身穿了一件最正式的深色宴会西装,向她伸出了掌心,作出邀舞的姿态。
「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邀请殿下共舞一曲呢?」公爵的动作既谦和有礼而又不失优雅,一切皆符合了最标准的礼仪规范,而他那低沉而有韵味的嗓音中,甚至是带上一丝从容笑意的。
但奥黛莉亚却连要回以微笑都有些勉强。
她还能拒绝吗?
事实上他会向她邀舞,也只是为尽其责任罢了,按规矩,於今天订婚的两人,本就该在舞会开场时带头跳这第一支舞。
奥黛莉亚低头看向他的掌心,宽大、厚实——那是属於一成年男子的手。
她的恶梦,终於在此刻,向她走来了。
奥黛莉亚并没有回话,只是咬紧了牙,将自己戴上丝质手套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中。
最终,她在奥里恩公爵的带领下走下了舞池。
即便没有举目张望,奥黛莉亚也能知道,此刻的自己,肯定早已和他一起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毕竟此时位於场中央的,也就只有他们两人了。
为了尽可能地缓解紧张,她还刻意忽略了场边周围人们的耳语,而将注意力全放在背景音乐的舞曲上头,并按照自己的呼吸算着节拍。
令她惊讶的是,这副身体竟像是早已将每个舞步、每次的旋转跳跃都熟记於心似的,明明是第一次和公爵共舞,感觉却是如此的流畅、自然,而没有丝毫的突兀。
——这不禁令奥黛莉亚再次感慨到,从前的公主,肯定也曾为了想成为公爵最好的舞伴,而努力下过一番功夫吧。
公爵的舞步,是非常乾净俐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的。
简直和他的为人如出一辙。
是因为得时常上前线作战的关系吗?公爵在风韵上,总是习惯性地带了点漫不经心和不拘小节的味道,然而每个动作,却又能做到如此确实到位。
没有一点瑕疵。
他没有因为身为常带兵打仗的骑士而忽略了一个贵族该有的礼仪举止,相反的,当他穿上正式西装时,展现出的便是最良好的教养,风度翩翩。
然而,奥黛莉亚也深信,当他身着军装时,所展露出的,肯定又会是副完全不同的模样了。
且一直要到了此刻,当真正站在公爵身前与他共舞时,她也才发现,他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高大,而他的身材,则是如此匀称挺拔,虽看得出曾在战场上经过锻链,但又不至到过於健壮的程度。
不过,却也还是能隐约看出,某种隐密的、勃发的力量,被隐藏在这一身精制西服底下了——当奥黛莉亚一手搭在他的肩上,一手扶着他被深蓝色西装外套包裹住的精实臂膀、被他带着转圈时,实在很难不这麽想到。
即便都穿上细高跟鞋了,奥黛莉亚的视线高度所及之处,却仍仅及於他的胸膛和臂膀而已,而於开舞至今,她的目光焦点便始终只落在他这两处的衣料上头,从未移开过,而两人之间,更是连一句谈话也没有。
——她必须努力忽视,自己此刻的共舞者究竟是谁,才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和他在场中央跳着舞,并接受在场人们的注目礼,否则她有预感,自己肯定会被过於巨大的压力和紧张感给击垮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开头这最煎熬的第一小节舞曲,其他的人们也总算开始纷纷走下舞池来,纷杂的人声再次充盈於耳,直到此时,奥黛莉亚这才终於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并有了些向周围张望起来的心思。
「我以为……」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当她以为两人之间的这场舞,就会如此一直静默到尾声的同时,那人不容错辨的嗓音,就这麽突然地、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了。
「我以为,年轻女性,总是健谈的居多。」他是以最沉静的口吻,说出这麽一句直述句的,却莫名地让她的心跳,都彷佛跟着漏了一拍。
也是直到此时,奥黛莉亚这才终於有些忍不住好奇的、抬起眼来偷偷地望向他,所幸他的目光焦点似乎正落在他们右後方的舞群上,才会没有注意到她此刻的目光。
「我比较……生性害羞一点。」只不过瞥了一眼,奥黛莉亚便又立刻转过头去,特意和他望向了不同的方向,有些呐呐地开口。
这大概是句谎言。她才刚说出口,便这麽觉得了。从前的公主,大概都比她还更勾得上「害羞」这种形容词。
然而公主当初在和公爵跳这支舞时,却比此时的她,还要再热络多了,不仅拼命找着话说,还主动担当起两人间引导话题的脚色,就只为想引公爵多说上几句话,和自己聊天。
因为,这便是他们於结婚前,仅有的一点相处时间了。
不过公爵当时的情绪,总有些淡淡的,并不热衷,即便偶尔也会勾着嘴角回话,却也仅只是做到礼貌而不至敷衍的程度而已。
而此刻的奥黛莉亚,却抱持着截然不同的心情——她更觉得自己只像是在走个过场,比起能不能於结婚前好好认识眼前这个人,她更在意的只是自己能否安稳离场,至於其他的,她才不在乎。
所以,她才没想过,他竟会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
而且於听到她的回覆後,他居然还笑出来了,那样低沉的轻笑声,让奥黛莉亚的胸口,都不禁震了一震。
「但是从方才殿下的行为举止看来,似乎不是这麽一回事。」
……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方才哪件事,她都能感觉到一阵尴尬的神色从自己脸上闪过了。
「阁下於跳舞时,难道都是习惯和舞伴聊天的吗?」奥黛莉亚并没有对上他的目光,而只是继续望向公爵身後跳舞的人群,勉强笑道:「我没有这样的习惯,何况,我也并不知道我们之间能有什麽话题好聊的。」
她得很努力,才能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勉强并不至过於乾涩。
而且,她这句话无论怎麽听来,肯定都会让人觉得破绽百出的。
之所以安排他们跳这第一支舞,为的不就是想帮他们这对准新人,於婚前多少制造出一点让彼此有沟通了解的机会吗?所以无论有没有话题可聊,他们俩理当都该说点话的。
但是,光这点时间而已,是能增进多少理解?她却只是这麽想着。所以才会乾脆选择连话都不说,这样也能少耗费掉许多精力。
「所以,於跳舞时不对上自己舞伴的眼睛,也是你的个人喜好了,殿下。」当公爵说出这句话时,奥黛莉亚刚巧正瞥见一位从他们旁边错身而过的贵族小姐,用着钦羡的目光,看向她面前的这位舞伴。
到了此刻,她也不得不抬起头来直视他了。她勉强回过头,看了眼此时正勾起嘴角,挑着眉,带着些许打趣意味注视着她的男人。
「我还以为,尽量让彼此的视线错落,也是跳舞时的一大重点和精华所在呢?」奥黛莉亚弯起眼眸,她得费尽力气,才不至於让上扬的嘴角滑落了。
公爵听闻她的话语後,先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他所露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不置可否。
「是的,而且这点其实并不只适用於跳舞而已。」他是以平淡嗓音说出这句话来的,且刚巧他们後头似乎有人正好在和公爵致意,所以他并不是於看向她时所说。
刚以为这话题能就此揭过,而暗自庆幸的奥黛莉亚,却发现他早已回过头来,目光下视望着自己。
「但是……」此时刚好跳到一回旋的舞步,於奥黛莉亚向他踏近一步时,他突然地俯下身来,靠在她耳边,嗓音低沉,「你知道自己从刚才开始就在颤抖吗?」
这是个问句,他却不像是在发问,更像是在调情,尤其搭配上这样暧昧的姿势,更容易让人产生如此错觉。
公爵的嗓音是醇厚、低沉且醉人的,他在说出这话时的语调如丝绸般滑顺,仅在最後的尾音有一丝上扬,「公主?」
她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完全僵掉了。
奥黛莉亚就这麽默默迎向公爵饶有兴致的目光半晌,他的嘴边,甚至带着抹淡淡的笑意。
显然,他对她的无措感到有趣。
只不过他对她的兴趣,大概也就仅止於这点程度而已了。
依照过往公主的记忆能知道,公爵向来不会多做无用功,他对自己的打探,也只是因有其必要——他起码得对自己将来联姻对象的个性为何有些最基本的认知,至於其他的,也只是他碰巧从中找到的乐子罢了,她并不会因此而错辨他向她说这句话,还有什麽别的涵义。
只是,奥黛莉亚无可否认的,仍旧是慌了半晌。
……说因为我很害怕您吗?维持僵硬笑容的同时,脑海中最先闪过的便是这麽一句话,但想也知道她不能这麽说。
此时,舞池中另一对和他们交错而过的舞伴之间的对话,恰巧就这麽窜进了耳里,总算让她找到了说词。
「我想,我是因为感到有点紧张……」奥黛莉亚先是咽了下口水,才又继续说道:「大家都说,您是近年来全大陆最优秀的骑士,我也时常听闻您上前线作战的事蹟,因久仰大名,我会感到紧张,不也只是很正常的反应吗?」
她弯起眼眸,朝他笑着说道,惟在说这话时,视线仍不免飘过了在他们身後跳舞的那对舞伴。
「我上一次上前线,也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显然公爵也听见那对男女讨论着有关於他的谈话声了,他淡淡地朝他们瞥去了一眼,不过却好像对这个话题提不起丝毫兴趣般,连嗓音听上去也都淡然了许多。
「啊……三个多月以前……」奥黛莉亚的脑海中不禁闪过了之前看过的资讯,尚未意识到以前,便已经脱口而出了,「撒拉塞地区的战事吗……?」
撒拉塞地区是萨班位於邻近萨丁尼亚大陆的新拓领地,不过看样子仍不时有些零星纷争需要处理……但她倒不知到那是公爵近期以来的最後一场战事,那显然也有好一阵子了不是吗?
奥黛莉亚於一个劲地转着这些念头时是低着头的,所以才会没看见公爵於听到她的回答时,稍微睁大的双眼和一闪而过的惊讶神色。
直到对面有好一阵子没传来声响,她才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公主倒是知道的不少。」
直到听见这几乎无一丝声调起伏的低沉嗓音,缓缓从她头顶上方传来,奥黛莉亚这才有些後知後觉地,暗自在心里叫糟。
啊,完了。
都怪她这张嘴!为什麽不先好好经过思考再说话呢?
隔了一拍,奥黛莉亚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怔然地对上他看向自己的目光。
而仅这麽一眼,就彷佛要使她整个人都僵住般,浑身一凛。
那是他认真探究时的眼神。
到了此刻,她也才真正认知到,直到方才,他也只不过是抱持着应付的心态在面对着这场晚宴、这支舞,甚至是她本身的。
因为这一切对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场迫不得已必须参与的仪式。
而他认真起来的神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地,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