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恺交过一个很天真的女友,天真,但也很勇敢,当他开始厌倦上下班接送,每天查勤,周末一定要黏在一起,彼此生日、相遇日、交往日都要庆祝,这样的「常态」恋爱模式後,他拿出绝招,坦承自己身体不好,从小就有癫痫症,这种病只能靠药物控制,不可能痊癒,发作起来会晕倒、口吐白沫、全身抽蓄,劝告她去找更健康的男人。

这个天真女友,忘了名字,暂时叫她小天真好了,当时眨着贴了假双眼皮、假睫毛的明亮大眼问他:「发作是什麽感觉?」

他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

小天真继续问:「是会有感觉要发作,还是突然发生?」

他认真想了想:「会有感觉,例如晕眩、四肢无力⋯⋯」

「那之後呢?」

「蛤?」小天真问的问题真不是普通深奥,他又想了会:「晕眩、四肢无力,还有会觉得很干。」

「很干?」

「对啊,会变得很厌世,讨厌所有看见我发作的人,讨厌这个世界让我莫名的发作,讨厌自己⋯⋯有病。」从肉体到精神,从内到外的,感到厌弃,以及被厌弃。

他觉得从小到大跟这个毛病相处,最值得自己骄傲的就是能够压抑住这股厌世的心情,不被毁灭,半天,最多半天,他就会回归正常,必须回归正常。

小天真虽然没被他的告白吓到,但最後仍然没留下来,他已经记不太清楚怎麽结束的,那段感情发生在丁莳萝出国第二年,她刚拿到硕士学位,本来应该要回来的。

他清楚记得丁伯父从大陆回来後没多久,她突然宣布毕业後要出国。

「你爸才刚回家,换你要走?」那时他正面临药师国考,日子过得昏天暗地,没有心理准备,感觉被好友突袭,抵触的心情一股脑涌上来。

「就是因为他回家,我才要走啊。」在他面前,她没必要隐瞒自家丑事。「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回老家找工作,每天面对他们争吵不断吗?我姊她们没有人要管,到时我岂不是被夹在中间?」

「那你可以留在台北找工作啊。」

「我找了,文科新鲜人能找到的工作,薪水不够在台北租房子,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家里早帮你买好房子。」

「我妈买的那个都更房,也没多好,要不⋯⋯」他没考虑多久:「你可以过来一起住啊,房间给你,我睡客厅!」

「谢谢你喔,那你女朋友怎麽办?你们怎麽『办事』啊?」

他嘿嘿几声,果然不是好主意,但要怎麽留下她呢?

「你哪来的钱留学?你爸在大陆不是赔了不少?」

「我姊姊、舅舅他们愿意帮我,两年的学费与生活费差不多够了,法国是社会主义,不是美国那种资本主义,便宜很多。」

连留个学都能扯上资本、社会主义,他真服了她这个顽固文青份子。「两年?」

「嗯,我也只想念个硕士,两年应该够让我爸妈磨合了,到时家里情况稳定一点,我再回来。」

「怎麽觉得你父母健在,比我家里只有一个单亲老母还要麻烦啊。」

她认真的看着他:「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什麽意思?」

「意思是这世上真正幸福的人很少,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幸。」

那天晚上他根本无法专心读书,从国中开始,一直在身边的人,突然之间就见不到了,而且还是去治安不怎麽样的国家!熬了一整夜,想不出办法如何打消她出国的念头,冲动之下,放弃读书计画,约她到二轮戏院看过期的圣诞节电影。

大概是决定好要出国,她心情也变得轻松,很爽快的答应了,两个人的角色彷佛调换过来,他郁闷苦思,她则大大咧咧,在黑暗的影厅里,他可以感觉到她温暖的呼吸,伸手到两人座位中间的爆米花桶时,不时会接触到她柔软的手,电影里播到浪漫的场景,他也可以感知到她内心的不以为然。

电影散场了,但他却不想走,只想跟她一直坐在那里。

「认识你这麽久,还没牵过你的手。」心脏砰砰跳。

「呐,这不就牵了?」

她将手放入他的掌中,既轻且软,还带点潮湿的暖意,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发作了,脑子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但立刻被自己压下去,万一⋯⋯那之後他却倒下,口吐白沫、全身抽蓄,而她最後,依然出了国,那他该怎麽办?

两年,不就是两年吗?

「哈,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你手好小喔,好像我小表妹的手。」

最後还是来到了她出国那天,他本想一个人去送她的,他知道她的个性,越是在乎就越会假装不在乎,但是他到底要怎麽在她面前假装开心,明明心里一百万个不情愿。

想东想西的,结果又失眠了,心浮气躁的出门买了一堆无用的东西,想让她带走,越打包就越对自己生气,结果就⋯⋯发作了。

发作时,捱过一开始的肌肉疼痛,他的精神彷佛抽离肉体,高高在上的看着躺在客厅地板的那个无用男人,面容扭曲、四肢绞紧、口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结束以後,他躺在地上,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不想跟厌世的自己对抗,就这样吧,反正又能怎样?

她的班机是午夜,说好要去接她,一起搭客运去机场,他躺在变黑的房子里,看着四周包好的东西对自己冷笑,假如他不去呢?她会一直等他,等到错过飞机?还是⋯⋯

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是郑自强的电话把他拉回现实。「喂,萝萝是不是今天出国?你知道她几点会去机场?」

「你想干嘛?」他有气无力的问。

「我想去送机啊,多看她一眼也好。」

痴心妄想的不只有他,他一直知道,还刻意搓合过,因为知道郑自强根本不会成功。

他突然跳起来,跟电话里的人说:「你们班不是跟萝萝班级联谊过?你还有她同学的电话吧?把人都叫过来,我要给她办个轰轰烈烈的送别!」

去接她的时候,他老找藉口去买饮料、杂志、买东买西、看东看西,就是不跟她好好坐在一块,不想她看见自己刚发作完的苍白与颤抖的手。

所有人都来了,那些她想见与不想见的都出现在机场,他看着不喜欢这套的她假装惊喜与开心,一一跟大家道别,承诺会在那等着大家来花都游览。

他小心的与她保持距离,不想,不能让她看见他有不多情愿,多不舍,放手让她离去。

直到飞机起飞,他才离开机场,庆幸在电影院里想说的,忍住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