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未到,蔡黎明因冷意从寐中苏醒,孙夏悸背对他缩在床边,独自抢光所有被子把自己裹成一颗球,蔡黎明偷偷把孙夏悸翻过来,像拨洋葱一层层拉开他头上的被子,费了一些时间才让孙夏悸整颗头露出来,蔡黎明摸了摸他,触感就像陶瓷人偶冰凉,孙夏悸很怕冷,体温偏低,蔡黎明思索着九月天凉了,该去买更厚的棉袄。

蔡黎明很谨慎地抚他,生怕惊扰他的美梦,怕不小心把他掐碎。

孙夏悸的浏海斜落在右眼上,蔡黎明的手指沿着左边额头的发际线往右梳,把缠在一起的头发拨开,之後摸了他的鬓角,再张大手顺一顺他头颅上的翘发。

「嗯……」孙夏悸轻轻皱眉,蔡黎明立刻静止动作,把手缓缓提起来,果然孙夏悸的眉头就放下来了。

蔡黎明盯着他的脸,从上到下慢慢扫视,他突然想到这种扫描很像三维软体的快速复制,用一台机器环绕他一圈,不用一分钟,软体里就会出现一个模型,之後还可以慢慢用不同的笔刷工具去雕刻它,蔡黎明在自己的脑袋里做了一样的事,他用了叠加工具,在孙夏悸的模型上画着一颗太阳,代表「黎明」。

孙夏悸是蔡黎明的。他会昭告天下,要其他人不要对他的夏悸居心不良。

蔡黎明醒了以後就很难入眠,除了继续用手偷戳孙夏悸的脸以外,他没有别的事可以做,直到孙夏悸动手把被子重新包住脸,蔡黎明才开始找别的事情打发时间。他从抽屉里拿出平时用来发想草图的空白本,抓了一只原子笔,重新趴回床上,一笔笔描绘孙夏悸把自己包成一团球的样子,画完以後,他又大胆地再一次把被子掀开,孙夏悸还在熟睡,蔡黎明翻开下一个空白页。

先画了孙夏悸的眼睛,细细一条线,眼尾有点往上勾,眼皮跟眉毛放松,蔡黎明的视线在画纸和孙夏悸来回望,用乾净的线条勾出他的鼻梁,之後蔡黎明先画了在枕头上堆起来的脸颊,绕了一圈,空出浏海的位置,循着绺绺细发找到生长的位置,画出好几条乾净的弧线,等大致轮廓勾完之後,蔡黎明的笔尖才重新回到嘴唇的位置,正想好好凝视那双他亲不下一千遍的红唇时,孙夏悸睁开双眼,蔡黎明的笔从纸上提起来。

「醒了?继续睡啊,还早。」

「你在干嘛?」孙夏悸的声音软萌,他多眨了几次眼,没力气抬头看本子上的内容。

「把你的样子好好记下来,不会吵到你,你多睡一点。」

「嗯……」孙夏悸发出慵懒的声音,像一条毛毛虫慢慢蠕动到蔡黎明旁边,阖眼。

「我的夏悸好可爱喔。」蔡黎明把本子放到自己的枕头上,低头亲他。

「唔,别亲……还没刷牙。」孙夏悸把脸别开,向下埋。

「好,不亲,那我也陪你再睡一下。」蔡黎明说完便把画本拿起来,先放到地上,之後手脚横跨,抱着棉被球。

「……好重啊……过去点……。」孙夏悸原本想踢他,动了动发现手跟脚都被棉被包起来,说完以後他又有点昏沉,撑着意识等蔡黎明回话。

「那是因为爱的重量太多了。」蔡黎明把身体稍微转正,收回一些重量,但是手跟脚还是抱着他。

「干话……」孙夏悸说完以後就立刻睡着了。

「嘘,睡觉。」

他们俩已经好久没有一起睡了,高三临考前,蔡黎明一周有四天都睡在孙家,因为那几个月蔡家鸡犬不宁,这全拜蔡父所赐。

蔡家做着摆摊生意,生意好时月营业额收六七万,净赚三四万,只要安份过生活,以这样的薪水而言都还过得去。

但蔡父平时最大的消遣就是赌博,有时候跟三五好友半夜去打牌,小赌几千块还不是问题,蔡母知此事,有时也会陪同去搓麻将,夫妻双进双出,输赢一起担,替中年生活图欢乐。

可是,之後蔡父把心思放在签牌,一口气下千元买号码,茶不思饭不想,整天做白日梦,期待自己能一夕翻身富豪让蔡家过上好日子,用这笔钱添增用来做生意的机器,就像他们刚开始做生意时,攒了钱就买了榨甘蔗机,卖一杯甘蔗汁相当三串花枝丸。蔡母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蔡父还会好好去割牧草、削甘蔗、定时把机器推到摊位上,她对此事不会过多干涉,反正那时的他们还有闲钱把赌博拿来遣散生活的一陈不变。

签了几次都摃龟,蔡母开始对这件事反感,提了很多意见,叫蔡父把钱留着吃饭,告诉他签一次牌的钱都够他买两个月的烟,蔡母好说歹说都不管用,蔡父依旧一意孤行,没有停下签牌的手。中了一两次就会大肆炫耀,把钱抽几张给蔡黎明当零用钱,蔡母把蔡父的手拍掉,告诉他这一次中的钱还抵不了投入的百分之一,气氛剑拔驽张,蔡父感觉自己男子汉面子挂不住,男主人地位弱於妻子,他向来坚守传统封建制度遗留的大男人主义,开始把自己的话当作圣旨,批蔡母不明事理不知感恩,蔡母吞忍不了这口气,战争的锣鼓敲响。

一开始,蔡父还是会去工作,自己把最累的活都接走,清晨就拿着镰刀去河边收割牧草,只要是假日,蔡黎明都会跟着一起去,割完牧草以後就会到一个阿伯家前面的流动水池清洗,把一箩筐草洗完後背回家,待事情全办妥蔡黎明才会去找孙夏悸和陈一巷。

蔡父说自己劳心劳力都是为这个家好,说自己天未亮就带着小孩去做苦工,而蔡母只负责夜间的装瓶和收钱,他用了工作分配来制定家中地位,将蔡母打理家庭事务的努力视为理所当然。

生活的曲调渐变,蔡父的劳动天数递减,更多时候他都卧在躺椅上继续守着签牌,一周只上两天班,牧草两周割一次,後头他甚至连班都没上,蔡母没吭声,她没有余力去拉一个沉沦於赌博的人,她只好带着高三的蔡黎明撑家计,削甘蔗的活由蔡黎明承包,他会蹲在摊位後方帮忙,用着锈蚀的镰刀把甘蔗头尾和节点去除,削好以後再推进机器口。

这种生活持续两个月,蔡黎明有时会因为读书过於疲累,边工作边恍神,有一次镰刀的尖端刺进手背,鲜血喷出,蔡黎明用卫生纸把伤口压住,找条绳子先缠住,继续干活,那个三角形的疤痕就留在手上,形成深咖啡色突起的肉瘤。另一次是推甘蔗时,手差点夹进去机器里,蔡母疾呼才让蔡黎明捡回自己的手。

蔡黎明顶不住这种压力,开始用学校作为藉口,下课就往孙夏悸那里跑,去帮孙嬷整理回收。同样都是干活,但蔡黎明偏偏做不了自家的活,他更多的是无法忍受父亲好手好脚不去工作,整天颐指气使,把自己看得最重要其他人都是狗屁的那种生活态度,蔡黎明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生活,只要他一回家,常常会发现玻璃瓶碎满地,黄橙色液体在地砖缝隙间流,全是酒气。

蔡父一喝酒就发疯,将罐头摔在地,木柜被敲出小凹洞,他会丧失所有理智,把掀掉客厅的桌子,椅子摔在地上,椅脚飞到家门口,烟灰缸又碎了,等他明天清醒後又会开始骂为什麽没有烟灰缸。不止於此,他还用拳头把液晶萤幕砸出一个洞,碎片卡在他的手指间,指关节磨破红肿,血迹喷在地上,等他把手从破裂的萤幕里抽出来後,液晶萤幕会多出一张蜘蛛网。蔡父会把蔡母和蔡黎明叫起床,踹蔡黎明的後腿,让他跪在玻璃渣地听他训话,尽是些老掉牙的圣旨。

蔡黎明等到清晨就会立刻离家,跑去三巷口,拉开孙家的绿纱窗门,把书包外套丢在沙发上,去柜子拿医药箱,坐在孙夏悸的床边,把头靠在床垫上,静待孙夏悸醒来,要他帮忙处理伤口。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时,孙夏悸眼睛一睁就发现有个人贴在他旁边,放声大叫把孙嬷惊醒,他缓了缓走到房内开灯才发现蔡黎明像被捕兽夹缠住的狐狸,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阴沉沉地缩在角落,和平时怀着怪心思时的样子形成强烈对比。

次数越来越频繁,孙夏悸把医药箱放在自己房间里,还在门边挂上门铃,只要蔡黎明一来,他听到铃铛声就会赶快从被窝爬起来,拿着棉棒和碘酒替他包紮身上大大小小的洞。

孙夏悸边擦边哭,眼泪滴到伤口上,蔡黎明抬头,把孙夏悸的泪水抹去,他终於说话了:「不哭了,夏悸,你哭了我更痛。」

孙夏悸从来没有看过蔡黎明这个样子,他默默承担过重的伤害,他什麽也不说,不哭不喊不抱怨,给他擦药时也不喊痛,孙夏悸伤心极了。

「蔡黎明……很痛吗?痛的话就吻我,用温柔的方式让我知道你多痛。」

蔡黎明把孙夏悸推倒,用嘴唇发落所有伤悲,在他身上找到安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