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时,除了恋情不顺遂,游宇路家中经济直线下滑,游母投资失利,半数存款被吸进黑洞里讨不回,游宇路对经济拮据无感,从小到大,大人会说「没有钱」都是在赌局上替自己打掩护,这句话并不是真的在说连一块钱都没有,而是指身上有的钱都输光了,改天再玩的意思。大人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场面话,从小就是如此,游宇路安能辨别真假?他总是听听就过。
而高二那年是真的破产了,但游母不想让小孩子担心,一直强撑着,甚至欢天喜地告诉游宇路她不用去出差了,准备开拓新市场,讲得宏伟又乐观。
游母开了一间新公司,地点选在闹区住商大楼,一个月租金二十万,开幕式那天游宇路也在,许多游母的旧识也都来捧场,他们在公司内谈入股的事,游宇路闲来无事坐在旁边滑手机,把耳朵打开偷听商业机密。一股十万元。十万元是何等天价!既然有人愿意合股,那麽公司的所有人事成本、材料成本、房子租金会被拆成好几等份,游宇路稍稍替母亲的新事业松口气。
开幕式那天,游宇路得知立湛还在电玩所,他跟母亲说自己要出去逛逛,从住商大楼转车到老地方。如今他已然能无视未满成年禁止进入的标语,和柜台小姐也有几分缘,闲谈几句不是问题,他从背包里拿出两百块钱,要了一盒代币。
「你自己进来拿吧。」柜台小姐忙着烧热水煮咖啡。
游宇路绕进柜台内,以前没有机会偷窥柜台,因为怕被查证件,游宇路总是把头压低快速走过,他发现台面底下都是文书处理的工具,左边桌面放着绿色工作垫,右上角有三格文件柜,前方有日历本、圆镜,柜台边缘还贴了好几张写有待办事项的便条纸,右方有流理台和咖啡机。
「你处理文件?」游宇路歪头问。
「记帐。这里太单纯,有时没客人,他们爱去那些气派又不常有长官莅临的地方,闲来无事就把店里支出收入用计算机按一按,省记帐费。」
「原来如此。」游宇路从文件柜旁拿走一小盒代币,还跟她要四个塑胶杯,转身走进包厢。
游宇路一把包厢门推开时,立湛把头後仰,嘴边叼着烟。
「谢啦,就差这个。」立湛伸出中指和大姆指把游宇路手里的塑胶杯提走。
「你们玩,我去外面玩机器。」游宇路把背包挂在立湛椅子右边凸起的角。他发现今天只有黄毛而已,手指跟平头都不在,换成另外两个生面孔。
「碰。」立湛把手里的牌一翻,捡了黄毛打出来的牌,黄毛干了一声,另外两人嬉笑看热闹,问黄毛到底放鸟放几次。游宇路听不懂规则跟术语,把包厢门轻掩後,独自到外面遛达。
游宇路走到拉霸机处,发现店里的拉霸机有很多种款式,有一种名称叫杰克船长,规则复杂,当画面出现三个骰子符号就会启动红利游戏,红利游戏有机会赢得全盘奖,台面上有十个按键,游宇路对详细规则不是很懂,想选择好上手的机台。另一台是幸运线,一共有十种符号,页面是三成三的方格,只要能连一线就会获得点数,台面也只有三颗按钮和一只拉杆,操作简单,游宇路坐进位子投了两三次代币,但轮牌一转动眼花撩乱,尽管游宇路抓紧时间按钮,也都无法连成一线,正当他想再投代币下赌注时,注意到身边有个中年大叔在玩旁边一台机器,同样也是拉霸机,只是那台机器外表有很多塑胶花壳,很像以前战斗陀螺的配件,闪着红黄蓝的光,游戏介面比幸运线还要小一半,同样也是三颗按钮跟一只拉杆,不同的是有两个介面,上面的介面会出现人物打斗,游宇路站在大叔身後观战。
大叔眼明手快,随便一按都能凑线,游宇路观察规则,发现只要大叔按到三次金币线就会触发上方人物打斗介面,大叔会压着打斗键,看小小萤幕里的人物被爆打,一个个攻击指数不停跳在介面最上层。游宇路觉得很有趣,找了大叔旁边的位子也开始玩,一开始他屡屡失败,但玩过几次後眼睛习惯了这台游戏的图案,尽管轮盘转得再快还是能看出每个图案,只需要多练习手感就能把握黄金时机按暂停键,游宇路在所有代币花光以前只连成两条金币线,他直觉地起身想再买一盒代币,但他在转身那时看到了大叔的脸。
白花花的鬓角,胡渣一圈绕在嘴边,兴许是槟榔吃太多,嘴唇乾燥火红。尽管大叔总可以把握良机达成金币线,但他双目涣散,游宇路突然意识到何为沉沦。大叔在游戏机里风光无限,现实却像一坨发芽的马铃薯一事无成,游宇路看着只剩一百块的钱包,猛然想起买代币的两百块是他下礼拜要缴的班费。
游宇路心底一阵虚,感觉自己走起路来都飘飘然,他发现自己今天进到立湛的世界里了,原来立湛的世界这麽空虚寂寞,在外头的世界找不到成就感,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轮盘或是麻将的触感上,得到三条金币线、摸出麻将的牌,这麽微小的事他们都认为这也是一种专业,立湛的世界一直在拿时间下赌注,花时间去沉迷赌博,渴望一场赌局就翻盘,摸一轮就能赚饱一周的餐钱,游宇路瞬间能够明白立湛不愿意走出这个世界的原因。
立湛很爱自己,所以不停再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立湛看不见「把原有的钱赌光」这件事,立湛只看见「今天回收了哪些钱」,他的世界观某方面来说是乐观的,无视付出,正视回报。
游宇路忽视自己对立湛的付出,只奢望立湛能够带来回报,尽管自己投入的心血远远超过对方。那瞬间游宇路明白这件令人触目惊心的事实。
游宇路远远地看着彼端的包厢,立湛的世界就在里面,满是烟味、不良少年、麻将声。游宇路怀疑自己是否拥有将立湛拉出来的能力,他固执地认为立湛需要靠近他的世界一点,否则立湛的未来怎麽办?他不可能把所有赚来的钱都拿给他赌,顶多只能拿一半。
那瞬间,游宇路甚至闪过要和立湛分手的念头,两人之间的差距已无力回天,立湛在社会的阴暗深处,总在非法的灰色模糊地带徘徊,而游宇路在好学校里认真学习,目标是考大学,拿七十级分。
游宇路不停地在矛盾里坚定对立湛的爱,他曾说过,所有人都能舍弃立湛,但是他不能,他爱立湛都来不及了,他好想好想爱这个人。游宇路的痛苦是实在的,可是立湛的一颦一笑都那麽珍贵,他愿意像人母一般包容立湛的所作所为,立湛从来没有肢体暴力伤害过他,说明立湛跟社会新闻里家暴别人的人渣不同,游宇路好想要拯救立湛灰暗到放弃呼救的心。
游宇路面对慾望同时也压抑慾望,他的所有慾望以排山倒海之姿袭来,他试图用简单的想法说明自己的内心活动,游宇路闷闷地想,是不是他还不够温柔,所以才无法化解跟立湛这种无声却强烈的冲突?
隔天一早,游宇路发现母亲离家出走,原以为就是闹脾气,三天过後就回来了,但一走就是一周,打电话都无人接听,游宇路只好发简讯给母亲,母亲回了我没事三个字。游宇路没敢要班费,只得挪用餐费,饿了几天肚子,邻桌同学饭吃不完,游宇路都接过去把便当盒每粒饭吃抹乾净。
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游宇谦。
那天游宇路正要出门去见立湛,游宇谦听见玄关门声,从房内走出来,劈头就问:「妈妈去哪?」
游宇路憋在心底的情绪瞬间暴冲上脑,他极力地压抑自己的失态,吐了好长一口气。
「她出门了,过几天回来。我帮你骂她。」游宇路目送游宇谦揉着睡眼转身回房。
游宇路踏出家门那一秒,眼泪止不住不停流。
这世界到底算什麽?
游宇路再度需要痛觉,他死死地拧着自己的手臂,捏起以後转了两圈,他想把自己所有的情绪旋进体内,把它们锁好,不要再跑出来让他犹如一头失控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