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爱情绚烂,有的爱情凄美,有的爱情平淡。有的爱情,终此一生,没有机会说出口,终成绝响。

爱情,比死更冷。

对挽灯而言,她的爱情是一生一世的遇见,却未曾开始,裹在泪里,滴进了未知的暗流,寂灭之前,比垂死的牡丹还更靡艳。

爱情是比冰还要冷的东西,却又比春花暖,它不曾凝固,仿佛河流一般恒古,不曾止息,不曾停留,不曾忘记。

挽灯抱着膝盖木然坐在红木弧腿登上,看着姊姊挽香对镜上妆。

挽香身上是层层叠叠,浅浅淡淡浓浓烈烈的红,香墨弯眉,燕脂淡匀,腮浓粉艳,从那眼角眉梢慢慢泛起一丝娇艳来。

老嬷嬷从堆叠的云锦红绸里取了一块雪白色的肚兜,轻轻围上了挽香的前胸。那肚兜上绣着合欢,素色, 的像是春日小雪,裹在挽香身体上。罩住了那一对丰艳 雪嫩的 ,映出一道深深的,深圆的沟,挽香细细碎碎的头发掉落,散下几根漆黑阴影,更显得那对雪乳艳丽非常,如同捧在手心的滚圆粉球。挽香皮肤白,肤色非 但没被那雪白肚兜给压下去,反而更衬得雪丽非常,粉雕玉琢般,要暖暖给融化在了香粉胭脂堆里面。

挽香的美丽挽灯是很明白的,因为同样的美,她也有,而且一模一样。

因为挽灯和挽香是一对双生女。

挽香羞涩的抿唇笑笑,将层层叠叠的嫁衣给穿好。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响声,老嬷嬷咕哝着,“这什麽破烂规矩,大红肚兜不穿,非要让穿白色的,多不吉利……”在挽香制止的眼神中闭上了嘴,打开门。

今天,是挽香出嫁的日子。

时代变了。

前清覆灭,曾几何时,那纸醉金迷眠花宿柳,泛着幽幽枯涩风情的前清胡同再也不见,人人都不再留辫子,少年梳了俐落的短发,少女们剪了齐耳朵学生头,那个迷离得像是春日的烟波般的糜烂王朝褪去,留下一个满是硝烟味的北京城。

火枪的气味,盘亘在北京上空,挥也挥不去。

新的时代来临,自由来临,有的地方如鱼得水,改变的大刀阔斧,例如上海,有的地方战战兢兢,龟缩一角继续残年旧梦,例如北京。

而挽香和挽灯,就是前清这道拖拽了百年的古老车辙,留在历史上的最後一道美丽残影,她们出生在满清最末时期,在襁褓中见证了王朝的灭亡,她们是爱新觉罗姓氏,最後拥有封号的两个格格。

“我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

某一天夜里,玛法他们都去庭院里赏昙花,唯独挽香握着她的手坐在竹塌上絮絮叨叨的说着。

“怎麽了?”挽灯问,她点着蜡烛读诗集,十六岁正是最新鲜天真的年纪,像鲜花上的露珠一样,纷纷润润,她弯着流光潋灩的眼睛看着姊姊。

“王府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差了,”挽香说,她从来不看诗集,打小就抱着帐册,王府里上到老王爷、下到挽灯都觉得挽香是个异类,却也没法说什麽。

“玛法年纪大了,以後光是药钱就是一笔大花销,阿玛当年收房的人太多,也都是只会吃饭的,如今哥哥也犯了和阿玛一样的病,一个挨着一个的往回娶,前朝已经灭了,咱们八旗没有俸禄可拿,靠着一点田产根本养活不了整个儿王府的人。”

挽灯嗤笑,“姊姊你操心这个?府里情况再怎麽差,也没见少了咱们姊妹吃的穿的啊,就算没有俸禄,咱们百年的王府了,家里随便一个东西拿出去卖都值好些钱。”

挽香摇头,微微叹气,眸子笼着一层忧愁,“现在世道这麽乱,根本不会有人出大价钱买咱们家的古董,无论价值多高的东西也只会被低廉收购────人人都急着逃荒,谁还有那个心情收拾文物?”

她四下看了一眼,紧张的握着妹妹挽灯的手腕,支支吾吾的,“如今咱们王府开销还在撑着,是因为,因为我把家底儿库房里的古董卖了一些────给洋人。”

“洋人?!”挽灯吓了一大跳,嗓门提高,“你敢卖给洋人?玛法最讨厌的就是洋人!”

“别叫!”

挽香急了,捂住妹妹的嘴,“我没有别的选择!自从孙殿英他们挖了太後的墓,好多洋人就涌过来淘宝贝,他们开价高又不怎麽识货,开口要多少钱他们都给,我 只倒手了几件普通古董,忽悠了几句就卖了很不错的价钱────他们给的还不是金圆券,而是黄金白银!这样,王府才能撑到今天!”

可是即使这样,挽香也留不住王府如同流水般巨大的花费,百年贵胄养出来的高等品味,和人人毫不自危的乐天心态,让这个曾经华盛的府邸越来越像个空壳。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一定会。”

挽香皱着小脸,光脚溜下地,踩在 芳香的泥土上。这土是香的,带着柑橘和鹅梨的清甜味道,是当年老王爷百金一担、从江南花池里买来的,铺在两个金贵格格香闺的庭院地上,是爱新觉罗家族最宝贝金枝玉叶才能拥有的享受。

挽灯看了看姐姐,就低头继续读她的诗集去了,不过心底怪怪的,总觉得为什麽明明都是一个年龄,挽香却好像心思重的很。

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够明白,挽香有多麽累。

挽香最後想到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嫁出去。

她要嫁的,是远在上海的一家暴发商户,对方为了娶到这位爱新觉罗姓氏的格格,开出了巨额手笔的聘礼,足够王府挥霍好一阵儿。

前清虽然覆灭了,但挽香和挽灯的格格身份却依然值钱────这代表了百年贵胄的地位。对那些只有金钱的粗俗商户们而言,能娶到一个皇家格格,不吝於大大提高了自己的身份。他们模仿欧洲新贵和没落旧贵族结亲的方式,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圆了自己的贵族梦。

挽灯被恶心的一塌糊涂。

上海,根据玛法的说法,豺狼虎豹纸醉金迷,是个群魔乱舞的 地,挽香怎麽能把自己嫁去那麽粗俗的地方!

“你疯了麽!咱们是格格,不是卖身的娼妇!你不许去,咱们王府不会差这一口饭吃!”站在繁盛的庭院里,挽灯拉着姊姊的手腕吼叫,紧紧的,指甲在她的皮肤上扣上了红痕。

“会的。”

挽香的声音淡淡,看着手上被挽灯拽出的红痕,眸底如同碎渣冰一般,透着冷冷的水汽,“你信不信,我今天要是不嫁,王府明天就断粮。”

“怎麽会?”挽灯结舌,“家里不是还有好些古董──”

“能拿来卖吗?”挽香的表情像是有什麽破碎了一样,痛痛的紮着挽灯的心。她纤秀的眉下那一双波光灩潋的眼睛像是有什麽破碎掉,喃喃的,喃喃的,“我不愿意卖给洋人,让他们远远的拿到海那边,展览给一群黄毛绿眼的人看,无耻, !”

骂着骂着挽香哭了,蹲 子抖颤着抱紧虚软的双膝,泪水滂沱。

对於挽香而言,这些古董,都是这个国家灿烂文明留下的金色碎片,一滴一滴,是中华千年积淀而下、最纯粹的骨血。而她为了生存,用祖国千年的骨血,换取吃食和衣服,她根本无法下咽!她宁愿卖自己,也不愿意再卖它们。

老玛法窝在美人榻上,长长的烟管敲出一段软软的黑灰,磕在红水晶玛瑙烟缸里,看着手上的聘礼单子,表情得意又无奈。

得意在聘礼数目巨额的让人咂舌,无奈在这却是用心爱孙女儿的终身换来的钱。

“没事,没事,皇上会回来的……”

老王爷对跪在地上的挽香说着,反复咕哝。他年纪大了,喉咙里像是有痰,咳咳呜呜的说不清楚话,却连日里反反复复的咬着这几个字。

这个倔强的老旧王爷,倔强的认为前清还能够卷土重来,昔日的荣光繁华都会再现。他倔强的等着,就像手上拿着的长长斑驳黄铜烟管,怎麽也不肯更换新的。

可现实不会因为他的倔强而改变,老玛法很清楚王府的财务有多糟糕。

为了吃饭,他不得不而向远在上海的暴发户们低头,把自己疼了大半辈子的金枝玉叶嫁过去,不吝於和番。

“这男人还没结婚,就已经养了好几个外房,成何体统!我的香儿刚刚嫁过去就要和人抢丈夫麽?”

府里喜气洋洋,额娘却忧心忡忡的,夜不能寐,春雨厌厌的的凉着,像是生了病,一丝丝都凭般冰冷。

而让额娘更加无法容忍的是,男方家虽然准备了全套大礼服饰,却送来了一件白色的肚兜,指名给新娘新婚当天穿!这是出嫁呢还是出丧呢!

可是母亲再伤心,也改变不了女儿出嫁的事实,额娘哭闹了一阵,就被挽灯挽香姊妹俩劝走了,挽香摸着雪白的肚兜,柔柔的低低的叹了一声後,对着脸色气的涨红的妹妹微笑。

“额娘误会他们家了,上海人爱学洋人,认为白色是纯洁的象徵,所以才会这样送。”

她眨着笼着烟水的眼睛, 妹妹的脸颊,“我不会让灯儿受这等委屈,灯儿要嫁给你自己心上的人。”

挽灯惊讶的睁大眼睛,看到挽香悄悄推给她一个盒子,一打开,里面竟然是满满的沈甸金条,黄澄澄的成色异常精纯。

“这是我留给你的嫁妆钱,咱们王府各房的人太多,一旦玛法病重走了,凭额娘的弱性子是护不住你的,至於哥哥,唉!他别胡乱卷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三房家泼辣无赖,到时候这些钱你留着嫁户理想人家,我尽量把额娘接到身边来……”

挽香搂着妹妹纤细的双肩,将额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面,絮絮叨叨的说着,挽灯觉得脖子那里痒痒的,很烫,她攥紧手,像小时候一样,搂着哭泣姊姊的颈子。

在那个桃花繁盛的季节,北京城的花朵在蓝空淡淡的硝烟味中,盛开了一城。

王府张灯结彩,波波披红挂绿的波 漾在雕花回廊里,预备出嫁大格格。

挽灯偷偷溜出了府,想要给姊姊选一件伴手礼,在铺子里挑了又挑,刚要抬头问话,就看见老板娘一脸痴呆的怔然凝望着门外。

挽灯反射性的回过头去,却刹那间连指甲刺破了手心的血肉都不知道。

一个眉目如画,美的仿佛妖精一般妖魅的青年,被大大小小的闺女们团团围了起来。他微微勾着唇角,手心里沈沈捧着好些姑娘家小玩意儿,却没有丝毫羞涩,他的黑发如同绸缎一般 ,一手撑在隔壁绸缎庄的门框上,一边翻看着店里新近的布料。

他态度 而和气,百般旖旎、万般风情,仿佛古早湮灭的丝绸灰烬。一身浅蓝的衣袍,像是江南细雨湖边,蕉叶花窗里,从书中走出来细细画眉的美少年,周围莺声燕语低歌浅唱似乎都退化了苍白。

在那样妖美艳丽的脸上,竟然是一双漆黑的,清冷的眼睛,像是寒冬冷秋染过的刀锋,又带了一点琥珀色的透明。

挽灯咂舌,只觉得有什麽烫 热的东西从心口钻了出来,烫的她手要握不住胸前的襟口,生生动弹不得,连眼光也转移不开。

有什麽东西荒了天地,润了心田,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客官,这个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料子……”

绸缎庄的老板娘舌头打结,胡乱卷了一大块湖蓝色的锦缎展示给前来采买的绝色男子。

他摇头,笑着弯起了冷而美的眸子,推开那匹起了皱褶的湖蓝锦缎,声音清亮而温润,带起天一地伶仃的风情,“不必,我只要红的。”

“红、红色的?”老板娘看呆了他的笑容,神情痴傻。

“对,最好是绣着牡丹或者鸳鸯之类的花色。”他顿了顿,摸着手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蓝色的衣衫一汪碧水似得,在阳光里荡漾着晦涩的闪烁,眸里如同黑色水晶融化的流光。

老板娘羞恼了,拉着那男人低低私语,“这位少爷,这种绸缎是给城里的闺女儿们做贴身衣物的,你买这个做什麽?”

“老板娘好眼光,我正是要拿来做姑娘的贴身衣服。”说罢微笑着,贴着老板娘的耳朵说了几个大概尺寸。“替我做十件兜衣,三天内赶出来,工钱翻倍给你。”

老板娘双眼暴突,手足无措的看那男人细长玉白的指尖压浅浅点在 的绸缎上,态度懒懒散散的,一点妖艳而媚人的风情,眼眸却清冽而萧瑟。

谁家少年郎,生的眉目如画,一笔绘不完风流?

挽灯有些喝醉般,踏出对街的店面,痴痴望着那个男人,阳光脱开阴影,照上她娇艳美好的面容。

他似有什麽感应,微微歪头向对街看了过来。

挽灯心一紮,对上他目光的一刹那,惊得快要跳脚,轰的烧红了脸,拎起裙角扭头就跑。

“等等!”

他清凉而淡柔的声音追在身後,挽灯心里紧了又紧,火热火燎,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

那男人被身前母蜘蛛一般涌来的女人们推搡,无奈的淡淡弯着 的唇角,单手扳在门框上,在春初的温淡阳光里对她逆光绽开一个温柔的笑意。

他的 开阖着,说着什麽,挽灯却听不清楚了,再一回头她已经如同惊慌的小鹿一般溜远了。

“华雍少爷,那不是未来的少奶奶麽?”男人的仆随伸着脖子问。

“是她。”

华雍 边浮起一丝 ,眼眸里浅浅泛着烟波,“怎麽看见我就吓跑了呢,胆小鬼。”

最後三个字,沈沈的含着,七分宠溺,三分笑嗔。

“宁家可是是上海地盘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呃……”南方派来的接亲婆涂着一脸花里胡哨的胭脂,挪动肥大的 靠近挽香,讨好的笑咧了一口稀疏的牙齿,“至 於宁大少爷,虽说之前养过几个外室,也不是认真的!这不,为了接少奶奶出嫁,宁大少爷已经将她们都散啦!少奶奶去,就是全家上下疼入心坎的唯一金贵贵人 儿。宁大少爷啊,是个性子温柔、极好相处的,他那长相人品,啧啧……”

婆子赞叹的眯起眼,心驰神往的恍惚了一会儿,肥厚的油润手掌握着挽香 而粉白的小手,“女孩子家保准看一眼就被迷昏了头呢!少奶奶,你好福气哟!”

挽香柔顺的任她握着,低头看着桌上微微飘落的 ,不知道在想什麽。

挽灯在一旁冷嗤,这些个婆子嘴巴个个能哄开花,锺馗也能说成潘安,这种话能信才有鬼。

王府内其他几房听说大格格要出嫁,个个兴奋的搓手顿脚。大格格很小就接手王府财务,抠门的紧!不准府里请戏班子,一个月只允许各房上下做一身衣服,吃食行走,什麽都要管。

挽香一手紧攥王府的财权,搞得各房怨声载道,眼下她出嫁走人,大福晋性子懦弱,长子又不成器,各房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待挽香一走就甩开膀子抢钱。

挽香将家里内库的钥匙交给了挽灯,她只信任自己的同胞妹妹,挽灯性子泼辣爽利,她走後,想要维持着这腐朽王府的最後运转,只能靠挽灯。

挽灯果然有红楼梦里探春的风采,还没等挽香出嫁,就乾净俐落的招来阿玛当年收房的姨娘们,每人给分了些足够养老的银子,竟然是打算将她们统统打发出府去。

“小格格!你做事未免太狠了,我们都是早早进了王府的姨娘,使唤的奴婢们也都是家生子,你凭什麽给点钱就打发出去!”

一室吵闹,如同百只乌鸦呱噪。

挽灯在府里的威信远不如挽香,她沈着脸冷冷瞪着这些早些年曾经骄横跋扈,欺负额娘的年轻娇艳妾室们慌乱而跳脚的半老容颜。

“没有凭什麽,王府现在不是前清时候了,养不起这些闲人,各位姨娘领了钱回老家去也好,另找好地方再嫁也好,反正我阿玛已经去世多年,不耽误各位姨娘的青春年华!”

“啊呸!闭嘴!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贱妇,翅膀硬了也敢赶我们做姨娘的!”

“叫大格格来!”

“对,叫挽香格格来!”

一屋子嘈嘈乱乱,姨娘们伸着白骨女妖样的指骨,蔻丹色仿佛人血涂抹而成的指尖,一拥而上推搡着挽灯,一时间屋子里人仰马翻。

“别闹了。”

柔柔淡淡的声音,满屋子就安宁了下来。

挽香从後屋走了进来,扫了一眼屋里摔碎的瓷器和翻倒的桌椅,手指间攥着几本儿帐册。

她一手将帐册摔在地上,声音沙哑而冷淡,“各位姨娘看看吧。”

打的糊了妆的女人们一拥而上,将帐册扯成几份,看着看着,几个姨娘徐娘半老的脸都黑青了起来,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帐册上是咱们王府的欠帐,数目你们都看到了,就算贴补上宁家送来的所有聘礼,都不可能还得起。眼下恐怕还要辛苦各位姨娘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来帮忙赚钱还债了,呵!还有这些奴婢们,统统低价卖出去!有手脚俐落的,都给我出去找工赚钱!”

挽香眉目冷凝,“要是还不上债,只怕这王府里所有的人都会被抵出去,到那个时候,也只有把王府卖了一途,那麽,还请各位姨娘留在府里大家一起渡过难关如何?”

“呵呵,这……大格格,咱们都是过惯了好日子的,哪儿可能做活计给王府赚钱……要不,要不我先回家过两天,也给府里减些负担。”

三姨娘笑着,一把夺过挽灯手里刚刚散发的银子, 摆臀的逃出门了。

“我也出去散个两天心,呵呵……”九姨娘随後走人。

“哎呀!我想起来前日里老家舅母病了,我也去看看……”十六姨娘还年轻,早就姘上了一个年轻汉子,才不愿意留在王府工作还债,也夺了银子收拾细软离开。

“还有我……”

“我也……”

没几日,府里原先挤挤攘攘的娇艳姨娘们都走了个乾净,没有一个打算回来。挽灯用同样的方法遣散了哥哥的几房妾室,顿时庭院里绿树幽静,竟是清净了不少。

“王府里真的欠了这麽些债?”

挽灯看着被揉的皱皱巴巴的帐册问道,却见挽香溺爱的拧着她的脸蛋,一点点小小的洋洋得意。

“自然不会,这都是假账,糊弄这些吃闲饭的人罢了。”

挽灯瞪圆了眼睛,却见挽香捧着她的脸颊,那样温柔的蹭蹭她的额头。

“小挽灯打发人的时候,真有气势呢!连我都吓住了。”

她朝妹妹竖起大麽指。

“哪有。”挽灯嘟起嘴,“她们还不是都不听我的,最後还得你来……”

“我做到这一步用了好多年,你却几天之内就有如此气魄,挽灯,你比我要强呢。”挽香吃吃笑,“我都没有敢想着遣散姨娘们,你却说做就做了,真厉害!挽灯挽灯挽灯,你长大了。”

挽灯挽灯。

挽香笑着,眼睛里那样为她骄傲,莹莹的。

宁家和挽香格格的婚宴,定在两地,一个北京一个上海,北京硝烟味的天空里泛着浓浓的红粉喜气,上海的报纸早就已经铺天盖地,两方都闹腾的不行。

宁家为了娶挽香,大手笔地按满洲旧俗筹办北方婚宴,接连开宴七天,北京有名有姓的门户全都来了,一边奉上礼钱,一面笑呵呵的收着更为丰厚的回赠。

上海宁家,真有钱啊!这位大格格驾的风光!

“这个,呵呵,宁少,关於上海的房产……”

枯涩苍老的声音从竹帘里面传出,挽灯雨後无事,走过窗下,正好听到玛法屋里的浅浅声音。

“没问题。”

一声淡柔的,坚定的男子笑音,寒若白莲,却那样好听,“上海租界最好的地段那有一整栋租给滙丰银行的大厦,送给老太爷,作为孙女婿的见面礼,请收下。”

竹帘半卷,透着淡淡的薄透春光,凉风动水碧荷香。

似乎有美艳的流光也浅浅流曳了出来,挽灯躲在窗外柱子後面,看到竹帘里模模糊糊的修长身影,那声音听得她浑身如雷击,恍惚虚软。

这声音,不是那个男人麽?街上惊鸿一瞥,红尘留住,牡丹一般盛放的爱慕,可他是谁?为什麽对玛法自称孙女婿?

一种可怕的预感从脚底窜上背脊,挽灯奋力探向竹帘之下,想要看清那说话的男人。

宁华雍淡淡笑着,在红木大椅上交叠着 ,向老王爷递过几张薄薄的地契纸张,浅浅的黄色衬着他细长而柔白的指尖颜色,指甲带着一痕淡淡的珊瑚红,艳丽万方,他指尖敲着桌子,发出浅浅的清脆声响。

“除了这些,宁家在南京武汉最好的商厦全都作为聘礼的一部分,孝顺您老人家,我在香港也有些产业,一并送上,希望您不嫌弃。”

他大方的老王爷都不好意思了,颤巍巍的手接过几张地契,“宁少爷,我老人家虽然是嫁自家格格,却也觉得你们家给的太多了,这、这王府也不是卖女儿,我的香儿嫁过去会不会被你们瞧不起……”

男方这如同买断千金一般的手笔,让老人家好生不放心啊!

老太爷悲哀的想。

何况这孩子生的实在太好,不是京里那种油头粉面的美少年,而是清新的,艳冷的一种美,脱离了媚俗软红,仿佛冷冷弯在冬水里,绝艳世间的莲。

这样美的人,挽香制得住麽?况且宁华雍在上海本就花名在外──

“请放心,这些聘礼都是我的私产,和宁家无关。孙女婿会好好照顾香格格,您想她了,发一封电报我们就回来探亲,如何?爷爷。”

宁华雍弯唇,甜甜的叫了一句,老王爷顿时心花怒放。

“好……好孩子……”

老王也没有再问,他已经看到了这个美丽孩子脸上的表情。

素花间意,宁华雍面上表情淡淡的,却带着宠溺微笑,一手稳稳托着茶杯,侧耳细细听着窗外隐隐约约传来京片子二胡,声音枯涩寂寥,却有低低哑哑的韵味。

挽灯着急的探着头张望,慌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房里一片静谧,她竟然什麽也听不到了。

脚步又挪了几下,挨近了些,挽灯一个不稳,噗的一声趴在了地上。

屋里的两个人被惊动,宁华雍挑起眉,从竹帘下看到一双雪白的小手,清美双眸中微微透出一种柔暖来,起身走了过去。

挽灯疼的趴在地上抬起头,就看到竹帘一角下伸出比天山的玉石还要细腻白润的手指,托起随风微摆的细细竹帘,一层一层的,微微卷了上去,寸寸露出一张容光绝世的妖精容颜。

春残香销,雨气寂寥。

春雨那样厌仄,地板冷的像是彻入骨髓的寒冰,满城桃花飞旋,宁华雍的发上叶落了残香,浅色染春衣。

他在挽灯面前微微蹲 ,伸出手将直直瞪着他的玉娃娃给扶起来,长指温暖乾燥,纤长的浓睫下,琉璃一般的眸子带着笑意,凭般多了一丝温婉,“格格,我就是宁华雍,是你的……”

挽灯重重推开他,扭头就跑!

宁华雍!宁华雍!宁家的大少爷,她未来的姐夫!

挽香的丈夫啊!

那株心底盛放的牡丹,对街绸缎庄里,玉白手指 过绸缎,春日烟波一般笑着的美少年,湖光粼粼的蓝色衣袍,琉璃丝一般清亮 的黑发。

她那个时候为什麽回头看到他?为什麽一瞬间要为他痛彻心扉?

命运好冷,枯死一般,让她奔跑的时候仿佛看到的都是讽笑而嘲弄的眼睛,世界颠覆,天旋地转。

“胆小鬼。”

宁华雍笑叹了一句,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挽灯只觉得身子一轻,幽香漫漫,男人修长的手臂搂了过来,将她紧紧抱入假山石後面。

他的身体上带着一种冷而魅惑的芳香气,仿佛莲华,宁华雍笑着,将惊慌失措的泪娃娃禁锢在怀里,单手撑在她头顶上方,轻轻的,珍惜在她耳畔烙上一个浅吻。

“香儿。”

他的手指冰冷,指尖浅浅压着她的胸口,却让她动弹不得,那一声低语,叫的她浑身刺冷!

这男人分不出来!他把她当成了挽香!

“我不────”我不是挽香!

“你怎麽看到我就逃,坏丫头。”

那双清莲一般的眸色透着开心笑意,将挽灯未曾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好温柔,好美,好醉人。

这或许是这辈子,唯一能够如此接近他的时候……

挽灯浑身僵硬,没法反抗,任他赞叹的 着娇艳脸蛋,从怀里拿出了一叠红红的软绸缎。

“送你的。”他笑意满满的弯着眸子,挽灯接过手里来,竟然是十个红色云锦绣成的肚兜!

宁华雍眸中含着桃花一样的魅惑,白腻鼻尖映着侧面优美异常的弧线,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貌,相比之下,挽灯的娇艳只算寡淡。

他轻轻拢起她颤抖的小手,“傻丫头,被宁家送来的白色肚兜吓坏了吧?宁家老奶奶是西班牙人,说什麽都要用白色的,我劝不动,委屈你了。猜着你不喜欢,我便赶来北京做了几件红色的,新婚之夜的时候,你喜欢贴身穿红色,就穿红色吧。”

他被她紧张的神色逗得差点笑出声,小丫头顶着细绒的发丝,瞪着溜圆的双眸看着他,仿佛吓得傻掉,可爱的让人忍不住翘起嘴角。

挽灯紧紧抱着胸前的红色肚兜,脸色烧的说不出话。

长指 了两下她额前的刘海,宁华雍看着这个曾经於洋人交易馆中一见锺情的玉人儿格格,柔声笑道,“叫我华雍,香格格。”

“华、华雍。”

嗯。

他应着,眸光中流出说不出的 和温润,捧着她的小脸低笑,“冒犯了,格格。”

蝶翼一般轻柔的吻,轻轻印在心 孩子颤抖的唇上,带着一点珍惜和香甜的湿润,又缓缓移开。

“格格,下次见面你就是我的妻子,不要再躲我。还有……记得叫我的名字。”

他的眼神清澈如水,仿佛雪山融化的冰,男人松开了她的双肩,转身走出假山背後,远远离去,只剩下挽灯一个人,抱着满怀抱的红色肚兜蹲 ,轻轻的,疼痛的笑出了声。

她攥皱了怀里的红色衣服,只觉得胸口痛如火烧,心间业火,烧毁了她的爱情,不能超生。

宁华雍是喜欢自己的未婚妻子的,他的表情做不了假,他以为她是挽香,所以那样温柔的吻了她。

如果她说出了真相呢?

还能不能这样贴着他的温暖?也许会吧,两姐妹是一模一样的脸,他喜欢这样的长相,那麽谁对他都没有分别,可是也许不会呢?她和挽香,不是一样的性子,他喜欢的会是哪个?

最最重要的,明天,挽香就嫁了,宁华雍,注定是她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