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後,芬里尔依照那日的低语迎来了句点。

先是寝室异动,同寝的兵士似乎全都被下了封口令,没有人知道『芬里尔.昆恩上尉』是谁,去了哪里;办公室的资料被全数清空,换上新的名牌,接着是军籍的资料被注销,就算怎麽查询,也没有关於这个名字任何的只字片语。

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与此同时正忘着处理退伍手续的海华在前往医疗班的时候被人在走廊上叫住。「张上士。」开口的男人是个银白发色的高大北欧系男人,他的语气礼貌温和,语调带着外文的腔调。

「奥丁森上尉,」海华停下了脚步对男人露出了笑容。「来看女朋友吗?」他指的就是常常负责处理他身上伤患的伊顿。

「请不要见笑。」男人露出了腼腆的微笑,指了一下旁边的抽烟室。「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旁边聊一下关於情报科跟你的交接吗?」

「噢,」海华笑着做了一个抽菸的动作。「可以的话我当然不介意。」

进到了给予抽菸士兵使用的房间,男人买了一罐饮料,海华则是坐到了一旁,点燃了一根香菸。

「其实是关於伊顿,」男人边说边移动手指轻点着自己的手臂。「她其实很不舍得你走。」

「还真是怪了。」海华笑出声来,淡褐色的眼睛盯着男人修长的手指。「我以为她恨死我了。」

「怎麽会,她可喜欢你了。你走了她会很无聊吧?所以我也开始考虑跟她申请到另一军区工作⋯⋯就是⋯⋯」男人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手指在手臂上不安的移动。「结婚吧。」

「嗳,太好了。」海华眯起眼笑了。「那麽等一下我得乖点才行。」灭掉了手上的香菸,海华开口:「我要赶快去找你的未婚妻了,有机会离开前再聊。」

离开了抽菸室海华去到了医疗室但是没有去找伊顿,而是在那里绕了两圈後又到了芬里尔的办公室,最後则是到了宿舍漫无目的的到处闲逛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方才奥丁森轻拍自己手臂的动作是:..—. —.—...— —— .. ... ...

F CFM MISS

——F确认失踪。

海华打开了自己的古旧电脑,将入面的所有资料全部清洗还原。他想到了芬里尔的伤及所有他在盗窃资料中得来的资讯。

「笨蛋⋯⋯」他暗自咒骂。

晚上在实验室的路上一把捉过一个穿白袍的实验人员躲进摄录机的死角。那个年轻人有着一双东方人的眼睛,是其中一个海华要求张家送到岛上的间谍。

他笑眯眯的对那个孩子说:「跟我结个契约吧,叔叔需要一双眼睛。」

隔了几分钟後那个孩子再度出现在镜头之下时海华还故意在军方的电眼之下亲了一下对方的脸颊,依依不舍的向着那孩子的背影挥手。

「我还真是多管闲事⋯⋯」海华心想。

回到已收捡了一半行李的寝室,海华翻开了一本书,装出正在閲读的模样,实则闭上眼睛在脑内描绘着契约对像传来的映象。

要是一切都不过是他多心,一切都只是一个神经质的男人可笑的幻想,那麽至少这样世界还不至无药可救。

在漂浮摇摆着的视界中最常看见的就是模糊的白影。

芬里尔——或者该说曾经被称为芬里尔的存在,现在全身插满了管线安静地在注满营养液的培养槽里假眠,现在的他只是一串数字组成的代号,用途是实验生物。

接受过病毒注射改造了肉体的强度,加上之後的异兽感染,让实验体#1987的耐受性比起普通的实验动物强上了许多;於是各种不同的实验与药物不断被投入,有时甚至同时进行两种到三种以上不同的研究。

实验体手腕处殖入螺旋系统的记号已经被消除,但为了以防万一,定位及电击惩罚晶片仍保留不变。

被狼型异兽感染的实验体#1987在外观上大致仍保持着人类的样貌,本来亚麻色的头发变长了,并於末端染上了黑色渐层,研究人员为了於目标物的脑中注射药剂也曾试着剃掉一部分,但实验体#1987不久之後便会在细胞修复之下恢复本来的型态。手、脚、下肢及尾椎部份也发生了变异,现在实验体长出了与头发同样有渐层色的尾巴,就像真的狼尾一般,也连接着神经,拥有知觉。

实验体#1987浅蓝色的左眼半阖着,待在营养液中,听着四周仪器的模糊声响做着什麽都没有的空白的梦。

人生之中若非得分出善或恶。张海华这个男人永远相信着凡事在恶之中定会存在着善,所以在他人生中不如意的时候他大多均能一笑置之。

当独自站在实验室的秘密房间之中,身边全是泡在培养液里面的类人异兽⋯⋯不。该称为异兽化的前同僚才对吧?

海华的手贴上培养槽冰冷的玻璃垂下了眼帘。他没办法救所有的人,就连拯救其一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深深吸了一口气後他的双手开始快速的在仪表板上操作,他的时间不多,伪装成电路故障而关闭的监视镜头及室内危险清空警报已经开始在抢修,他可能只有半小时不到的时间空档。

「要是要陪你泡褔马林我就吃大亏了。」按下排出营养液的按钮,海华抬头看着培养槽的液体渐渐清空。「我绝对——不要陪你死在这烂地方呢,芬里尔,你可欠我大大的人情哦?」

营养剂被排空,接着是镇静剂,其他的药剂供给管也逐一停止运作。半睁的蓝眼有些迷惘地眨了几次,半人半狼的实验体虚软地靠着冰冷的钢化玻璃等待身体里的药性被病毒吞噬消耗。湿淋淋的实验体抬起左腕——那里有着埋入的晶片,张开嘴,用变异的尖牙毫不犹豫地咬下了那部份的肌肉组织。

这时候牠才隔着玻璃管看到外头那个人。

不是『白色的』。

半人半狼的实验体撑起身体开始有系统地集中攻击培养槽脆弱之处,几次之後刚化玻璃便开始出现细密的龟裂,不久之後便裂成细碎的块状。

实验体跃出了一直以来限制着他的玻璃管,像是对振动空气的警报音浑然不觉,左边蓝眼扫过机台前的人,好整以暇地舔着手腕上仍渗着血的创口。

於对方攻击玻璃的时间便绑紧起了警戒心,浅褐色的眸子难得地露出了在杀戮任务时才会浮现的寒意。

「不是好倾向呀,对不对?芬里尔?」海华的语气还是一贯的轻松,但是隐藏在阴影底下的手已经握住了投掷的小刀。

那淡色的眼睛中不像有人类的情感存在,没办法沟通的话将对方放出来已经是他所能做到最大的协助了。

「不认得人的话至少要让我逃跑罗?」抱歉,他在这儿被捉到可就不是单纯是他一个的事了。「至少现在你会想活下去了,」对比之前了无生气的男人,追寻活着的野兽基因到底已经影响了对方多少呢?「要是现在开口要求我还是会尊重你的决定。」假如眼前的人还听得懂他的说话⋯⋯

「……。」半人半狼的异兽歪着头,像是在试图理解眼前人连续说出的话语含意。

好像、有什麽……。话语中有几个音节感觉很熟悉,然而对方暗藏的杀意让狼喉间发出威吓的低吼。

正当他对着试图掩盖杀意的人跨出步伐时,有许多模糊不清的记忆片段闪过脑海;是他曾经的记忆,他应该知道这个人……

「海、华。」

「⋯⋯」还留着人类意识?

海华的肌肉因为动摇而略为放松了点。

但是⋯⋯那是否只是残留的无意义呼唤?

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想要理解。夹杂病毒与野兽基因变异了的生物不再是人类,所以没有理解的必要。可是,要是他们的思考方式仍旧是原本的那个人呢?

海华觉得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状态。

「记得我吗?」没有完全放下戒心,海华并不想投以太多的希望。

「嗯……」发出了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半兽化的男人放慢了速度走向对方,低头用兽类的方式确认了气味。

是那个总是很有意见的炸毛猫。

「你不该……在这里……」应该要退伍的人不应该会出现在机密实验室里的。「亲、爱的……」

记忆仍错乱着的半兽低哑着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开过口了。「走。」

「什——」当听到两人当作是挑衅的亲密称呼从神智不清的男人口中吐出时,海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双眼因吃惊而瞪着,整个人露出明显的动摇。「我⋯⋯」他的声音破碎,一时之间无法将发音好好组合成词。「你⋯⋯记得我吗?」看来稚嫩的脸上的表情疑惑却又充满防备,海华难得的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全都表露在脸上。

变异而低垂着的湿漉狼尾似乎像示好地摇了摇,垂着头的半兽看不清表情,往散发着温暖的柔软脖颈磨蹭着。

隐约还能在刺耳的警报间听到低沉轻柔的咕噜声。

然而下一瞬,却是牠张开嘴往那人柔软单薄的左肩咬了口,尖锐的犬齿刺破布料与肌肤,溢满口腔的铁锈味让半狼眯起了唯一完好的单眼。

这种装作虚弱的行为对方总是会上当。

他还记得那麽一点。

海华吃痛的倒抽了一口气。

果然希望对方还保有理智只是苛求。既然如此,将他放了出来海华也算尽了个人的情义。警报已经响了好一阵子,他也没有时间再跟对方纠缠了,眼下还是脱身为重。

握着小刀的右手扬起。

首先将刀刃划过上臂,待对手吃痛後就用纲索拖延几十秒争取到跃上後方的机械顶部从通风口逃出。

对於对方,他只能祝其可以逃脱。

於刀刃就差几分便能碰到仍是人类的肌肤时,海华看到那一只蓝色的眼中闪过了人类的感情。

所以,他停下了。

柔软的舌尖舔过海华仍出血的伤处,刺耳的警报声仍未停歇,现在的半兽深刻体验到自己的精神感知比起以前范围更广,而且更加地深刻;配上野兽的直觉,牠知道此刻正有复数保全人员正一间间查看研究设施内部。

「没有时间了……」半狼的异兽伸手揽住犹豫不决的海华。「我、维持不了、很久……」

至少也要让这个贸然侵入的小白痴离开研究所——

腿部的肌肉稍微蓄力便跳上了通风口,牠知道发现实验体逃脱後那些人将采取的保全措施、从哪里可以避开仪器的死角。

狼的动作迅捷而安静,不要多久牠就将海华带离了警戒范围。

强撑着的精神与肉体这才感觉到了疲倦。

海华坐在被芬里尔抱到的暗角处地上,看着眼前人的表情既困惑又犹豫。

「你到底⋯⋯」保有理智吗?还是该问到底是谁?不对,还是该先问记不记得自己?「呀呀呀——事情到底为什麽变成这样了啦——⋯⋯」按捺住想要大喊的冲动,海华只敢用尖锐的喉音小声的扯着嗓子抱怨,双手直揪着褐色的头发。

不,本来就有假若芬里尔还留有自我就协助对方逃走的打算,现在这样也是刚好。

「先回到我的房间再说。那边的监视器已经切换成了我准备的录影。乘着夜色从大楼外的橡树可以避开外面的镜头潜入。」他边说边站了起来,并以右手按着被咬伤的肩膀。

方才那一口可真狠。万一伤口太深无法止血他还得吃凝血剂才行。

狼其实听的懂海华说的内容,但并不想要答腔。

长期被施打药剂与隔绝已经让牠不想开口,虽然有时研究员会趁着受试时测试牠是否还保有人类的理性,但牠可一点也不想理会或配合那些看起来就令人反感的白袍。

作为人类时牠就足够聪明,即便现在身体变异成了半人半狼的型态,智商或武力方面牠也远胜许多人类。

记忆错乱的影响已经减到最低,眼前人肩膀上传来的阵阵血腥气味刺激着鼻腔,於是牠便遵从本能低头往那伤处又舔了舔,收起尖牙咬了下。

趁着海华抓狂要攻击牠前揽住他,避开所有他知道的监控镜头以人类难以想像的速度跳跃、奔跑,甚至利用监视器切换转动视野的时候带着海华回到他的宿舍窗外。

「你是笨蛋吗!」回到房间关上窗户後海华才终於把憋了好一阵子的怒气爆发而出。他把之前从芬里尔房间内穿走的衣服甩到了对方的脸上。「穿上。」他边说边脱去了自己的深色上衣,已经瘀青的左肩上有几个明显的血洞,那是一半像人一半像是犬或猫科动物造成的咬痕。犬齿部分的伤口特别的深,红色浓艳但稀薄的血水沿着手臂滑落指尖,滴落地上留下一朵又一朵的小红花。

「啧——」他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转身走进浴室处理伤口。这下弄出这麽深的一道口子可真是太好了,虽然体内的病毒一直以来改善了他长年服用保持年轻药物造成的凝血副长用,可他也小心避免弄出开放性的出血外伤,眼见流出的血液淡薄如水,为了安全海华还是在药盒内找出了凝血剂吞服後才清洗了伤口,裹上绷带。「我的体内也有病毒,为免对你的情况造成不良影响,你最好还是停止咬人这个小兴趣为妙。」

被衣服甩在脸上,虽然气味很淡但有着自己的味道,狼安静地嗅了嗅,就把衬衫放在一旁,像失去了兴趣,单边的蓝眼随着海华进出而转动。

最後像是感到疲倦,牠轻易地找到房间安全的死角,懒洋洋地窝着,舔起手腕上参差不齐的伤口。

海华仍喋喋不休着什麽,狼抬起头,对房间主人露出充满嘲讽及鄙视的眼神。

牠现在很疲倦,而眼前这个人虽然吵闹,但暂时可以利用。

「穿上。」因为肩上伤口不断沁血而心情不快的海华拿着衬衫就要把芬里尔往里塞。「拜托你不要让自己更加显眼了行吗?如果你想逃出去最好跟我合作。」他不䁱得芬里尔到底还听不听得懂,但他最好是会。要不他俩一起完蛋也只是以时或天计算的分别。

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把握带着失去人类理性的⋯⋯现在的芬里尔离岛。

海华焦虑的咬着自己食指的指节。一旦对方无法理解配合,那他只能协助其离开军营躲在岛上的山区,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可行的方案。不过如此一来这男人被捕获或是猎杀也是时间问题而已。「为了自己把人性唤回来跟我合作。这是对你自己好。」

皱着眉的狼不高兴地哼了几声,仍是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般,除却替牠更衣的人有些粗鲁,狼还是耐着性子,像是高傲而矜持的贵族让海华替自己穿上了衣物。

只有变异的狼尾被海华碰触并要求藏在长裤时牠十分不高兴地叼住了那粗鲁的手腕并发出威吓的低吼,这次刻意地控制了力道,并没有再嚐到血腥的味道。

「……少罗唆。」

得到回应让海华的心情好了不少。这至少代表芬里尔还保有理智,而这可会在行动上帮上大忙。

「抱歉,做不到。」空着的手往嚣张的男人鼻子上轻弹让对方放开了自己。「我要解释一下计划。」海华躲过又欲张口咬住自己的人坐到了床上。「听我的或者死。你的选择可不多哦?而且事情败露的话我会丢下你,以自我保护为首要。」毕竟现在他在做的事也已经太超过了,他们俩又不是有什麽好交情值得为此付上性命。「可以吧?」

「我、早就……死了,小白痴。」低哑地回应着聒噪的海华。

喉间不耐地滚动着低沉的咕噜声,对方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起来要侵入研究所。

应该是有别的目的、吧。

又或者是牠身上还有更多值得研究的价值呢。

不过既然唤醒了牠,这就不再由得人类操弄牠的身体了。

「谁才是在说傻话的白痴呢?要是你死了的话,在我眼前的是谁呢?嗯?芬里尔?「只有一个人会叫我亲爱的」歪头看着被自己强逼坐到椅子上的男人,海华露出跟他年轻相貌不配的成熟笑容。

「芬里尔,现在否定自己的你才是正在杀死仍然活着的你哦?」

「『我既是α、也是Ω』……我是岛上的幽灵,也是实验体编号#1987;我是异兽基因稳定结合实验的成功先例,也是完美的结论。」

低沉的嗓音平板地说出回应,狼像是不再感兴趣地阖上了嘴。

牠亲自咬下肉的手腕已经开始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