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力远沿着海岸快速公路开着车,没有目的地。

平果坐在副驾驶座,偏过头睡着了。

车外已经入夜,月明星稀,公路的车三三两两,海浪的声音一波波的传进车内,风有些凉,刮得睡梦中的平果不自觉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金力远将车窗关起来,所有的喧嚣瞬间被阻隔在外,车内只剩平果轻轻的呼吸声。

【金先生.....金力远......不...不要....死....】

受伤休养的那个月,他因为伤口正在癒合,常常痛得睡不着觉,而平果晚上睡觉躺在他身边,几乎每晚都会说这样的梦话。

金力远伸出手,摸了摸平果的头,力道很轻,很温柔,正如之前的每一晚。

【金力远......可恶........】平果又嗫嚅着。

他打了方向灯,下了交流道,公路指示牌上写着【好美】,金力远开进好美最热闹的市区,将车停在一家便利商店前面。

车子熄了火,金力远转头看了看还在熟睡中的平果,她好像很累,睡得很沉,便利商店自动门的叮咚声不绝於耳,都吵不醒她。

他轻轻的将她越来越左偏的头扶正,又拿了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她身上。

转身下车,金力远走进便利商店买了包菸,然後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不会干扰到别人的吸菸区抽了起来。

【好美】有他许多美好的回忆,即使日後当了杀手,在这里的二十年仍然是支撑他到现在还不想死的最大原因。

他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杀人,那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的绝望感。

第一个任务,目标是一个道上的兄弟,那时组织直接丢下来这个任务,还有一把枪,要他三天内完成。

第一天,他观察了目标人物,那个人看起来是个挺斯文的人,从他跟家人的互动看来,应该是好先生好爸爸,虽然当时他已经被训练了整整一年,但是身体流动的血还不够冰冷,所以即使有好几次机会可以直接掏出枪扣下板机,但是他没有动手。

第二天,那个人没有外出,只打了一通电话。

第三天,那个人到了堂口,没多久,有个年轻人被押了进去,直到傍晚,那个年轻人成了一具屍体被抬了出来。

然後,组织打了电话给他。

【下不了手 ?】

【没有。】

他知道,任务没有达成,死的就会是自己。

那一天,他直接绕过车辆的防盗系统,坐进了那个人的车,静静等候,直到深夜,那个人终於出现,旁边还跟着几个小弟。

他记得当天的夜色特别黑,没有月亮,所有事物像罩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

那个人坐进车里,没有发现坐在後座,隐身在黑暗中的他。

车子往山上的别墅走,凌晨三点的山路,只有这一台车行进着,那个人交代了几桩生意後,在路边停了下来,点了一根菸,而藉由打火机的火光,那个人终於从後视镜,发现坐在後座的金力远。

金力远这时早已经掏出枪抵住那个人的後脑,没有任何犹豫,他扣下了板机。

枪声回荡在车内,碰撞出更大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个人的脑浆和脑组织因为子弹高速穿入而喷溅在前方的挡风玻璃,那个画面,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掉。

金力远忘记自己怎麽下车的,他的脑中不断浮现刚刚那人趴在方向盘上的死状,然後,他蹲在路边,开始呕吐。

那只是乾呕,他根本无法吐出任何东西,跪在无人车来往的山路上,他崩溃的放声大哭,那时金力远觉得自己坠落在一个无法逃出的深谷,里面什麽都有,就是没有明天和希望。

那股绝望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最後变成了身体的一股压力,亟需寻找宣泄的出口。

*************

平果觉得自己睡了一个好觉。

可能下午口手并用再加上後来连续不断的刺激和高潮,所以她累得从金力远的身上下来後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平果才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金力远的外套。

这男人居然怕自己着凉?吃错药吗?

平果觉得不可思议,但又觉得开心。

她左看右看,想看看金力远在哪,便利商店里面灯火通明,里面只有店员和一个正在结帐的客人,前方留作停车用的空地也没人。

【跑去哪了?】平果喃喃自语,打开车门下了车。

原来吸菸区和车子停靠的地方正好成了一个死角,所以坐在车内根本看不见吸菸区的人,但下车後,平果就看见了金力远高大的背影,他的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自然垂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菸。

菸的火光微弱,燃出了一道长长的烟灰,眼见着都快烧到金力远的手指,但他置若罔闻。

不知道为什麽,平果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好孤独,她想走过去直接拥抱那个背影,但又觉得在这个时间或许不该打扰。

可能发现有人注视着,金力远这时转过身来。

【你醒了。】他边说,边将手上的烟捻熄在一旁的垃圾桶。

【是啊......】平果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外套,【金先生,没想到你也会关心我。】

金力远看了外套一眼,没有说话。

【对了,这是哪里?】平果左看右看,周遭的景色很陌生,但是风的气息和时不时传来的海浪声,又让她备感熟悉,【感觉我好像之前来过。】

【好美。】

【好美?】平果太惊讶了,自从外婆过世,她就再也没回来过这里,没想到今天这麽凑巧又旧地重游。

【怎麽?你对这里很熟吗?】金力远的声音低低哑哑的,他又抽出一支菸,但是没有点燃。

【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平果没发现金力远突然情绪加重的声音,【跟我外婆一起,直到小学三年纪才被我爸妈接回去。】

她看向金力远问道:【这里算是小地方,金先生你怎麽也知道这里?】

【之前来过。】简短的四个字带过,带过二十岁之前的人生。

【啊~可惜已经晚上了,不然我可以带你到庙口吃东西,那里每一摊的东西,我都觉得超好吃的。】

好美有着平果儿时最幸福的回忆,说起这里,她开始滔滔不绝。

【好美国小隔壁有一家冰店,每次去买,那个阿姨都会再额外送我一支,虽然每次吃两支冰棒都会拉肚子,但是我还是会在回家之前赶快把她吃完,不然被外婆看见,我又会被她念。】

金力远默默地听着,平果说的庙口他知道,买一送一的冰店他也知道。

【金先生你知道吗?我在这里还遇见了我这辈子,最最最喜欢的老师!】

平果难忘小学时的班导师,【秦老师是我遇过最漂亮也最温柔的老师,我对她的印象就是每天都带着笑容,秦老师对班上的同学,无论是调皮捣蛋,还是不写作业爱讲话的,都好有耐心。】

【秦老师?】秦这个姓让金力远的心中动了一下,【秦观月吗?】

平果睁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金先生,你怎麽知道?】

【她上过电视,隐约有印象。】

【上过电视?】平果回想了一下,秦老师的确上过电视,但那并不是因为令人开心的消息,而是一则容易被淹没在一堆选举及政治新闻底下的社会新闻。

【金先生,你.....对秦老师当时那个新闻有印象?】

那个时候,她小学六年级,看见电视播报一则新闻,内容是关於一名海军落海的消息。

然後,画面出现了秦老师的脸,原来落海的那名海军,是秦老师的儿子,军方告诉秦老师她的儿子是自杀身亡,由於落海时船还在行进,所以茫茫大海打捞困难,因此连屍体都没有。

她印象很深刻,当时秦老师声泪俱下,说她儿子绝对不会自杀,但是军方依旧没有深入调查便直接结案。

金力远沉默,迳自走向驾驶座,在开车门前对着平果说:【上车。】

【要走了吗?】平果压下心中满腹的疑问,【我们,可以多待一下吗?】

【为什麽?】

【好久没回来了,那麽快就离开,有点舍不得。】平果又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她走到金力远身边,尝试着搂住金力远的左手臂,【可以吗?金先生。】

看着平果仰视着自己的那张带着期待的脸,金力远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将已经在嘴里的那个【不】字发出声音。

【可以吗?可以吗?】见金力远不像之前那麽冷漠的拒绝,平果开始大胆的撒娇,【好吗?好吗?】

金力远一脸烦躁的将手抽出来,打开车门前丢了一句话:【下不为例。】

平果喜孜孜地上了车,得寸进尺的又问:【还是我们在这里住一晚?】

金力远看着平果,想尽量冷漠但有些失败,最後不置可否的说:【找得到就住,找不到就走。】

还好这几年每个小乡小镇多少都有发展自己的特色观光,要找个过夜的地方也不是难事,最後两个人找了一间简单的民宿住了下来。

民宿离海很近,海浪的声音特别响。

金力远看着已经洗完澡正在吹头发的平果,淡淡地说了一句:【明天你当导游吧!】

她刚刚说的庙口,冰店,甚至海边的蚵棚,盐田,每个地方,他都想要重新回忆一遍。

平果关掉吹风机,刚刚太吵了,轰隆隆的马达声中,她好像听见金力远有说话。

【金先生,你刚刚有说话吗?】

【没有。】金力远突然有些庆幸刚刚平果没听见他说的话,感情走在理智的前头,只会为她也为自己招来毁灭。

【是喔!】平果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又继续吹头发。

金力远起身,走到阳台,点了一根菸。

望着挂在天边明亮的弦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想起了那则新闻里的声泪俱下。

海风阵阵的吹,从海面带来的湿气和咸味加重了那股思念。

突然间,他好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