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此刻在车马行旁,摇曳的长灯笼照亮一大片地方。

谢珏给老者指了方向,老者谢过,欲走又停。老者名卢征,是个医痴,他问了几次路,旁人的回答都是左左右右的,绕得他头晕。他下午进的城,沿那些人指的路走,竟出城一趟换了道城门又进来。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用东南西北指路的谢珏,还细细告诉他路标,卢征一瞬觉得豁然开朗。

卢征看得出谢珏和之前上马车的小娘子关系匪浅,观那小娘子举止神态,应是初经人事,但她梳着闺阁女子的发饰,卢征怀疑自己撞破一桩密事。

卢征知道他不该戳破,但他刚受了谢珏恩情,不能熟视无睹。

“小友且慢。”卢征嗓音破如风箱。

卢征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扣扣索索极小幅度地往手心抖。七八颗米粒大小的褐丸滚出,他缩着掌放回一粒,又放回一粒。

“老朽是位大夫,方才观小友良人……体甚虚弱,此丸药,日服一粒,夜服一粒,可益气补血。”卢征慢吞吞说完,要把仅剩的两粒给谢珏。

谢珏听到“良人”,嘴角上扬,听见老者后话,心生警惕。腰伤给予过的疼痛刺在谢珏脑海,大劫过后已有大半年,谢珏的戾气沉淀成锐意,但仍难以全部收拢,一警觉身上就隐隐迸出杀气。

卢征手微颤,却没有收回药。

卢征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身无长物,惟有医术拿得出手。他奉行日行一善、有恩必报,每次都是直接地指出病症,也常因这种直接招来打骂。

骂几句没什么,乌鸦嘴、扫把星,他听得多了。人老了,不喜和人逞口舌之利,要是侮辱他卢家先祖或者打他,卢征没武功,先受着,等对方出完气毒回去便是。

“二郎。”

车内谢妍忽然张口。

谢珏杀气一敛,接过丸药:“谢谢老丈。”目送卢征离开,整个人柔软起来。谢珏掀开帘子进车:“怎么了,娇娇。”

“我听到全福客栈……那个老丈是……”

“是问路的人,他问我全福客栈怎么走。他已经走了。”

谢妍这才喊他谢珏:“白家的人住在全福,谢珏,我有些担心。”

谢珏思忖片刻,柔声道:“你是不是太过担忧了,那是位医者,身上萦绕着药味。你那位表哥据说出身官宦人家,如何与这类手艺人有牵扯。你怎么一听到全福就想到他。”话语里淡淡的酸味。

“都什么时候了。”谢妍又恼又嗔,在谢珏怀里说,“白家带了个大夫来西南,只是那大夫没在芜城,留在刘家治太太的娘家侄子。”

谢妍还让珊瑚查过,只是那医者一直在刘家呆着。刘家对儿孙十分看重,把那大夫奉为神医,又生怕别人把医者请走。除了大夫姓卢,年纪颇大,没打听到其他消息。

谢珏一默:“他给我了两粒药丸,说,益气补血。”

谢妍面色大变:“他们是不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一定知道。”

谢妍本就容易多想,心烦意乱间一回顾,觉得那小屋的出现都太过凑巧。

“不可能。就算是,他们也不会知道。你相信我,这两日有许多偶然,你只是太累了。”

太累,或许是的,她同意谢珏的安排,就该相信下去。她试探白敬、骑马、拉谢珏走都是随心而为,白家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妍冷静下来,谢珏说:“我会去查,我们先回府,你好好休息。”

谢妍想答应,可还是不放心:“不,去益生堂。药你收了没?去我的铺子。”

谢珏皱眉,谢妍拉住他的手:“已经够晚了,再晚一点没关系。”

谢珏在路边给谢妍买了吃食,驾着马车到了城北。

与此同时,卢征到了全福客栈,白敬不急着见他,和张嬷嬷在一处说话。

卢征不惯如此冷待,蹙眉暗想,多大的人,还离不开嬷嬷。但白敬是他救命恩人,他欠白敬三件事,如今还剩一件要做。

卢征回房,张嬷嬷听门关上,拿信给白敬,说白延在催。

“他急什么,以为谢大娘是我亲妹妹,想带就能带走?”白敬一面看信一面絮叨。

张嬷嬷低头说:“应是延哥儿病情有了反复。”

“……那个怪物。”

白敬深深厌恶那个弟弟,他娘病的时候,白敬胞妹因为撞破那宗隐秘疯癫,至今仍痴痴傻傻,被圈养在祖宅。白延想认谢妍,也不看看谢妍会不会认他。且不说谢妍对那半边玉佩毫无反应,就凭白延九岁——白延出生,姑母已经死了,怎么会给谢妍生个手足。

白敬心恨,回想那日栖霞山,怀疑谢妍有所察觉。转念又想,谢妍小时候就这性子,色厉内荏,她当时不愿提白家,不愿和他说话,应是对住京城白家时被三郎他们晚上锁在黑屋里的事留有印象。那事被姑母闹了出来,因为谢妍隔日被姑母找到时昏倒了发着烧,烧退后落病,怕黑怕静怕空旷,又受不得太多吵闹,怎么都睡不安稳。

白敬自觉被迁怒,又觉谢妍惧怕他,这很好,事情好办得多。

她被谢荃带到边陲,终究是个商户千金,听闻姑父只重庶子,谢妍无父无母无教养,能有多少见识?

刘氏不就透露,谢妍骄纵,喜怒无常。虽然是为了捧刘燕珍,但也不能全然否认,她们可是一家人。

白敬自己打消了疑虑。

表面依旧端着浅显的淫邪,白敬笑:“嬷嬷放心,谢妍已失踪一夜,明日放些流言出去,谢大娘名声坏了,自然会嫁给我,不,还得感激我。”

益生堂前,谢珏扶谢妍下车,走进面阔三间的铺子。他离开芜城时,城里没有这家店,是在他离开的时候开的?

谢妍让药铺掌柜安排人验药,谢珏守着,谢环扶谢妍到二楼休息。

谢环曾名银环,有名无姓,是大户人家女婢。她侍候姨娘,懂点医药,因此被主家一些阴私事受牵连而被发卖,差点送到腌臜地。谢妍赎了银环,扣了卖身契,让她在铺子里学医,学有所成便有了谢环。

谢环在益生堂做女大夫,过两年进谢宅。她稳稳地扶着谢妍,谢妍的思绪却在动荡。

谢珏的安排可靠么,那个医者和白家有没有关系。白敬掩饰得再好,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恶意。何况,谢珏承担的不比她轻,倘若事情败露,她和谢珏就都完了,他们会变成对方一生的污点。

一生,谢妍的心沉重起来。

白敬是外男,做不到找嬷嬷验她身子。太太更想不到那里去,但会找大夫看她的跌伤。如果谢珏的人可信,谢珏搭的戏台子就站得住,但装的哪有真的安全,做戏做全套,走一步才安心。

她是谢妍,控制不了整个局面,也要把形势尽可能多的导向有利自己的一面。

不论老者的事是不是她多想,有谢珏这个意外已经够多,谢妍不能容许再多一个。

谢妍平着嗓音:“我自己走。”

她吃了东西,休息了半天,自己走没有问题。

谢环担忧,但还是恭敬地收回手。

一步,两步,谢妍走向桌子,生生崴了自己的脚。

“大娘子!”

谢环忙过来,谢妍忍痛问:“伤到骨头没?”

“没有,好在没有。”您怎么突然就摔了。谢环惊悚,但话像指责,她却不敢说。

谢妍挤出笑,她的力气还是小了些。但托刘氏的福,谢家大娘子任性之名仍有余音。当年刘氏出手,阿耶不管,只告诉谢妍长此以往的后果。阿耶说,她的名声让人坏了,是她没本事,让她自己想办法。谢妍花了好多年时间和精力来补,她打算行商,所以并没有把自己往温柔敦厚捯饬,精明任性奢侈之类更能帮到她。

一个好奢任性的谢大娘,因为区区扭伤就差使庶弟背她去栖霞山找药僧,又因为寺院简陋认床失眠驱赶庶弟带她连夜回府,路上觉得疼把打烊的益生堂全部叫醒给她诊治,多么正常的事。

疼痛可以忍受了,谢妍虽笑着,眼神却冷漠:“脚伤没好,自然站不稳。”

谢环心里发毛。她不懂谢妍为何对自己这般狠,可是能对自己狠,还言笑晏晏的,她还没见过。

一个寒噤打出来,谢环喏喏称是,舒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