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伤心又气愤,十分想做些破坏性的事情,但天使的本能限制住了她。所以,她像大部分纠结暴躁的小天使一样,无可奈何地去了神殿的告解室。

当时已经有些晚了,神父大概快要下班了,小格子里看不清对面,她一股脑把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抛了过去。

“我真的很想掐死他,我知道我做不到,但我真的太气愤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能消除我的念头。”

“……”

神父问:“你上次告解是什么时候?”

莉莉娅思考了下:“大概……半年后?”

神父:“……”

她觉得他要把自己轰出去了。

她不安了几秒,只听到对面传来模模糊糊辨别不清的声音:“跪下。”

莉莉娅:“……”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这是在向法则忏悔吗?

于是她诚心诚意道:“神好像把我漏过了,我记得本不该记得的事情,我现在很想把那些事忘掉,这要怎样才能办到呢?”

“……”

对面一定觉得她是个渎神的疯子,莉莉娅心想自己是不是偷偷跑掉比较好?

于是在一片静默中,她悄悄掀起了帘子。

“……”

天有些暗了,神殿还没有点灯,某人站在她面前,生气地插着腰:“你想忘记?”

莉莉娅:“……”

她悻悻地笑了下,问道:“原来是你呀……你要把戒指还给我了吗?”

对方不搭理她,自顾自问着:“你为什么要忘记?”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显得我像个疯子。”

对方说:“可是你没有错。”

“但我觉得记得这些事情并不开心。”小姑娘忽然想起来,基米尔是可以做到清除记忆的,她便又补充道,“您只要帮我把多余的印象消除掉就可以。”

她循循善诱着:“违背法则可不是什么好事,您早上也觉得我疯了。”

基米尔:“好吧。”

“嗯。”小姑娘满意地点了头,又伸手说,“先把钥匙还给我,那是我的。”

基米尔:“……”

莉莉娅显然是没看清这家伙眼里隐忍的愤怒,那绿色的眼眸几乎要晕出水来。他抬起手,攥着的项链刷的一下垂落下来,被绳子吊着,钟摆般来回摆动着。

她下意识盯着它看,红宝石晶莹粉嫩,钻石的光有些偏亮了,像是掉落沉寂的星辰,一点点荡进了她的脑海里。

她动不了,但心里知道他在干嘛,这家伙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厚道,读心术说用就用。

这可真有点尴尬,莉莉娅想着,对于那些他没有做过、但又着实亲密的事情,他要怎么面对呢?

……

这位不研究窥镜理论的哲学系导师基米尔有些崩溃,这都什么跟什么,那第一眼就怦然心动的感觉原来是这么来的吗?他之前这么邪恶的么?

大天使被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半天回不过神来。小天使生气地跟他要戒指,他还不搭理人家,把戒指一收,闷头跑出了神殿大厅。

好吧,这是抢劫了!

莉莉娅连忙跟了上去,稀里糊涂跟着跑过了长长的走廊。光线影影绰绰,在走廊的尽头,拉开的一长片玻璃门外,是神殿后侧的出口。这家伙站台阶上,望着远处拉起的淡青的天际,他的袍子还没有脱,金边镶在白布上,在苍白的光线下熠熠生辉着。

“我……想起很早以前,我做错过一件事情。”

他回过头来看向她,逆光使得他的表情很不清晰。那一瞬间久违的威压又冒了上来,莉莉娅觉得心脏发起了抖,但她尽量抬头看他,藏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

“什么叫……很早以前呀?”

莉莉娅问得困难,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她似乎看见他笑了一下,带着些许揶揄,又似乎不大好意思,他向她走来,慢腾腾问道:“那么,你现在愿意好好听讲了吗?”

莉莉娅:“……”

高高的台阶下是空旷的广场,此时没有一个人影,山的那头有火红的光线,天堂的时间向来很慢,夜色漫长,夕阳璀璨。

“神试图一劳永逸地设计出一套无懈可击的规则。”某人笑了下,那笑容很是朦胧,“它想创造一个没有未知、没有意外,一切沿着既定轨道来的世界。在这样一个被规则严格约束的地方,公平、正义才有可能真正实现。”

“那设计出来了吗?”

“当然。”对面的人嘻嘻笑了下,又莫名叹了口气,说,“可这样又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严丝合缝的体系,每一个环节都相互牵制、关联,以至于一旦你想要做些不一样的事,哪怕并没有威胁到它本身,也很容易会受到攻击,所有的一切都在促使你回到原先‘正常’的轨道上去。”

他望着她,目光有些无奈:“我到那时才发现,圆这个设计一点也不伟大,规规矩矩很简单,难的反而是……”

“反而是啥?”

“一旦是个圆,那就再没有可能突破出去了。”

莉莉娅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和那个熟悉的基米尔对话了,她轻易接受了这一点,进一步问道:“所以你在外围放了什么?”

可基米尔回答:“什么也没有,因为我本来就在外面。”

莉莉娅:“……”

“但你在里面呀。”他叹了口气,解开那始终被项链绳串着的戒指,托起她的左手,戴在了无名指上。尺寸吻合,恰到好处。

“对不起,我刚才没有想起你。”他说,“因为我把记忆藏在了你这里。”

那一天早上,她给他过生日的第二天早上,他说要去上课,但事实是他根本无法离开那里。

法则的攻击从几年一次,缩小到几个月一次,进而是几天一次。光是自己的房间,他就被困住过好几次,黑暗总是突如其来地降临,试图把他拉回世界的外延。

他能看见那些亮光,蛊惑人心般漫溢着,还有那些命运的金鱼,在玻璃鱼缸里不断摇摆,却始终无法跳脱出去。

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那样,陷入苟活与死亡的二元论中,他的时间会永远停滞下来,无限封闭,一切都会重新回归于零。

摆脱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彻底的抽离,只要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就又是那个强大的存在,不用被法则约束,不用被限制力量。只是抽离本身是彻底的,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他自己也会忘记这一切。

他其实理解神的顾虑,法则是相当完美的,不容许任何污点存在,不容许更改,不容许窥探。而他作为钥匙持有者都干了些什么?什么正事都没有,他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光是……嗯……勾引莉莉娅这件事情就足够他被法则自我清除了。

但风花雪月有什么不好,他也没什么追求,光是那么点爱,就足够他为之反抗了。

他几乎能看见一个拟人化的神站在山顶上对他摇头叹气:“她还是个孩子呀,只是个小天使呀,这事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啊,你们双方差距这么悬殊,这样的不是爱情,是欺骗,是威压,是职权压迫……反正不行,你只能找个势均力敌你欺负不了的。什么?没有那种人?没有就对了。”

这约等于他一定得孤老终生和法则相伴了,但他反正没有时间限制,法则又那么爱他。

有限制的是莉莉娅,清除他说实话没可能,抹杀掉莉莉娅那倒是轻而易举。

什么是抹杀呢?就是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毕竟某人超出法则之外,只要存在,无论在哪个时空里,找到莉莉娅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我把你放到了世界之外,很抱歉。”

他的空间袋果然装进了整个世界,当他把袋子翻过来时,莉莉娅就被困在了里面,被好好地保护着,躲过了所有的变故。

小姑娘说:“我当时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随身携带袋子。”

“因为我很讨厌那东西。”大天使笑了笑,“和法则战斗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不出意外地输了,钥匙也不见了,还被扔到了与你相遇之前。但我依然在法则里,受法则的限制,所以我不记得你了。”

“你那时想知道是谁和我说这些的,”莉莉娅后悔到不行,“但我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好吧我被法则骗了。”

“啊但那其实不重要。”基米尔笑道,此时此刻,要知道是谁已经很简单了。

“伊塞安并不是神,他是大天使,神的使者,很多事情神会借助他来传达,这是无法避免的。”

“可大多数情况下……是他……吧?”莉莉娅不大确定。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见过他的记忆,他去过人间,天使没法飞下那片海的。翅膀会太重,以致抬不起来。”

基米尔一时半会没有回答,大概很难接受多年好友是神,或者说是神的容器这种事情吧。

“有件事情你一直没有和我说实话,”基米尔忽然转移了下话题。

“什么事?”莉莉娅不解。

“你之前偷了我钥匙,你说是因为我昏迷了,但不是这样的吧,昏迷是之后的事。你偷我钥匙到底是为了什么?”

“哎?你怎么知道的?”这事过去太久,小姑娘自己都记得不清不楚。

“如果我是神,我会趁着钥匙掌管者昏迷这个机会把钥匙偷走,但那时钥匙已经在你手上了,他没有找到。”

“他确实问我要过钥匙……”

“那在我昏迷前,你用钥匙做了什么他默许的事情?”

“默许的?”

“对,他虽然是神,但并不愿意更改法则,他能用到的同样只有钥匙。”

我们的莉莉娅绞尽脑汁才想起了烧图书馆这茬事,她还很抱歉,再三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

基米尔望了望远处图书馆的尖顶,想起图书馆那些一言难尽的藏书,很多并非原版而是被重新抄写过的。这在法则眼里大概是件头疼的事吧。总会有人把书烧掉,把它辛辛苦苦设计的文化付之一炬。

但原因它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

真理是大家追求的,窥镜理论是人们愿意一代一代研究下去的,但那些被构造出的历史和文化,没有人喜欢。循环确实没有被突破过,但那些微妙的抗争总是存在的。

莉莉娅很是担心,她问道:“难道我们还是得分开?毕竟是这么明显的事。”

她想和他在一起,但并不愿意弄得生离死别痛苦万分。

基米尔鼓了鼓嘴,托起她的手咬了一口:“你不会忘记了吧?大天使的婚约是无法更改的。”

莉莉娅吃痛地抽回了手:“怎么会有这么落后的规定。”

“这你要问他了……”基米尔掐了下她的脸,“另外,敢反悔你就死定了,我会每天每天在你床边哭。”

“……”真是温和的方式啊。

“我想做件事情,”他笑了起来,那双眼睛翠绿如苍穹,“你愿不愿意帮帮我?”

莉莉娅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大天使是这么神奇的一个人,他站在图书馆的屋顶上,翅膀亮闪闪张开来,他看着夕阳落下,在海的那一边,晕染得半片海都是火红一片。

他还告诉她:“世界很大,没有尽头,但有人偷工减料,把它团成了一个球。”

小姑娘哆哆嗦嗦躲在他身后,觉得这家伙不靠谱到了极致:“我们会被发现的吧?”

“那是自然。”

“那为什么……”

“因为我很、不、开、心。”

大天使转过身,却是笑容灿烂,他抱住她,翅膀抵着她的背,软绵绵蹭了一蹭:“我真高兴你找到我了,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莉莉娅眨着眼睛,心想自己根本是别无选择嘛。

“那么,现在就开始啦。”

大天使兴奋极了,他握着火把,稍稍比划了下路线,没等莉莉娅做好心理建设,他就毫无负担地松了手。火把掉落下去,刷的一下点燃了图书馆阁楼的窗帘。

一切和那一年一模一样,火光映照了半面天空,随着那亮光升起,暖融融的温度扩散开来,心里那么点不安莫名被抹平了。

这一切是那么熟悉,仿佛有过无数次重复,无数次抗争,无数的先人和前赴后继的来者。她见过燃烧的书籍,也见到过街垒和战壕,录像带里无声的呐喊,和被迫消弭在屏幕上的嗓音。

“我其实很喜欢伊塞安。”莉莉娅喃喃着。

“我也是,”基米尔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一定会很生气的。”

“是的,那是自然。”

但问题在于……我们也很生气啊。

生气到想把伊塞安五花大绑架到图书馆的尖顶上烤,那位小天使大概还在赶来的路上,他会趴在一片云上掐着尖利的嗓门指挥灭火。

到时会怎么样呢?莉莉娅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愿意屈服,不愿意偷偷摸摸,不想按着万年不变的既定路线原地打转,她有要去找的人,有想要一起度过一生的对象。

而那对象正被烟呛得咳个不停,泪眼汪汪往她身上擦鼻涕,临到头了还有些后悔,怂怂地建议道:“这里太热了,我们找个地方躲一下吧……话说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火是我们放的。”

莉莉娅:“……”

说好的热血去哪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