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灵这一番话说得巧妙,既像掏心掏肺的劝慰,又像举重若轻的规避。

尤鸶知道这么说话包含着对方的考虑,自己毕竟是疏不是亲,犯不着对方那么推心置腹。而凡事留三分的做法本就无可指摘,这体现在处事待人方面更凸显对方坚决贯彻自我原则,虽然处事娴熟世故、圆滑而缺少热情,但至少话不说满,时刻为自己留一个体面的余地,对人对事都拎得清。

要能在现代认识这样一号人物,尤鸶一定会大为欣赏——除了对方从容不迫、周转灵活,仿佛什么问题在其眼里都不成问题的沉稳表象,重要的是,这样的人深谙社交法则,懂得为自己、为他人保存一份心照不宣的尊严;任何场合任何时刻都始终思维敏捷、头脑清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偏偏此刻,她心里不知怎么就起了一些疙瘩,细细密密的,也不难受,就是膈应人。

理智上这种做法立于不败之地,但唯独在情感上无法通过。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现如今只会叫她陷入层出不穷的揣测与担忧中,犹如悬在迷雾上踩钢线,不知道下一秒迎接自己的是厚实的弹力垫还是泛着不详亮光的刀刃。

她心里这么想着,原本还泛着三分笑的脸庞就如同手中茶汤一般渐渐冷却下去了。

胡灵亦不是蠢货——单评她不声不响隐忍至今、低声下气地跟在狐小七手下且任其差遣的行径,就知道此狐是卧薪尝胆派的一大高手——她一见尤鸶变了脸色,面上仍旧淡淡,心底却直道可惜。

深交恐怕是没法子了,白费了马车上那出工夫——她望着尤鸶那张脸,多少有些遗憾地慨叹着,吐出口时的话听在耳里却依旧那么为人着想:“好了,天色也不早了,怪我拉你絮絮叨叨扯了一堆有的没的……这样吧,我待会儿还有事,便先叫小童领你去吃饭歇脚,你缺什么想要什么也只管跟我提,能力所及的一定为你办到。”

话音未落,胡灵举掌轻拍,案几上摆放着的一尊烧成胖娃娃模样的陶瓷笔架抓了抓屁股,吹气般涨了七八倍,堪堪高到成年人的膝盖骨便摇摇晃晃滚到地上,乖乖站在尤鸶面前拱手作揖。

“姑娘好,请同我这边来。”

他慢吞吞地抬起一只全是肉窝的小胖手,逐字逐句地盯着尤鸶手里的茶碗说,额际的条纹肌理似人一般。

尤鸶见到这等神通一时吃惊,差点结巴着一动不动——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有一丝半毫的惊奇,反而要把接受范围之外的这一切视作理所当然——好就好在她心里虽然惊涛骇浪,一副皮相却最是赏心悦目的骗人利器,纵使礼貌一笑也比他人说破舌头来得值钱。

“给你添麻烦了。”

她轻声细语地牵起小孩的手,眸光望的却是真正管事的胡灵。待见到对方没有一丝不快地笑着同她颔了颔首,便随小童一齐出了门。

自此,尤鸶便在这处院子住了下来。

平日里她几乎见不到胡灵——她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除了那天云何住领她来住时正式见了一面,之后日子对方几乎都神出鬼没的,三五日也难逮到对方的影踪。

和她相处最多的倒成了那名唤作“元宝”的小童。尤鸶原本还对元宝的存在发怵,但对方乖乖巧巧、聪慧可爱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根本不像假模假样的瓷人;加之自己还是只毛茸茸的狐狸,于是一腔别扭心思也作罢,反倒因此迅速和元宝发展起感情来——她几乎和这孩子同吃同住,只不过在对方的严正抗议下遗憾地和对方分内外两间睡。

尤鸶白日里无所事事,除了翻翻胡灵偶尔送来的三两本杂记闲书,便怂恿元宝和她出门瞎转悠,在得到对方五次三番的严肃拒绝后,更愈发装怪扮痴想逗这老成的小屁孩破功。只可惜元宝不吃她这套,尤鸶一张美人脸快笑成麻花了都博不来对方一个关注的眼神。但尤鸶也不是一点成就都没有的——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小屁孩好歹改口叫“姐姐”了。

只有一点她唯独觉得奇怪。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似乎患上了嗜睡症,尤其在用完晚饭洗漱之后,更觉得身体没劲眼皮子想打架。但尤鸶并未拿这做文章:一来她认为这真算不上什么大事——指不定是这具躯体固有的生活习惯,往积极处想不也是早睡早起权当养生了嘛——不值得去麻烦别人;二来她也有些惶恐,毕竟身处屋檐下,尽管屋主人夸下海口说但凡有事找她即可,尤鸶也不想有太多牵扯,这不仅显得自己失礼、娇气又矫情,最终挥手作别时也还不清。

除此之外,她最近还特别容易眼涩,尤其在早起时,眼睛几乎干得睁不开。她故作可怜地找元宝那小鬼抱怨,想逗他玩。她原本以为对方又会绷着一张肉脸嫌她烦不理她,没想到小屁孩居然贴心地送上了一罐不知道是什么成分的药膏,叫她记得睡前敷眼皮。

小崽子的贴心举动堪称一记大招,把尤鸶感动得一塌糊涂。于是她就这么粗神经地略过种种疑点,拿不正常当正常。直到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那个令她恶心透了的秘密。

那天难得是个好天气,尤鸶兴冲冲地抓着元宝一起去摸虾。

佛寺下那处池子许是太久没人打理,波光下潜着数十尾脊背泛着金光的臂长锦鲤和无数纠缠在水草中浮浮沉沉的青壳肥虾。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太优兼之没有天敌,它们日子过得相当逍遥,膘肥体壮得随时能甩站在岸边口水嘀嗒的尤鸶一脸水。

然而她只把注意打到肥虾头上,不敢吃鲤鱼的亲戚——古代人工养殖罕见,这里方圆百里杳无人烟,自然不存在那等闲得发慌的多事者挂念这一池锦鱼,千里迢迢赶来施药喂食。而她虽然清楚这池肥鱼健健康康,是难得的纯天然,只不过心里那关实在过不去——要怪就怪它们花花绿绿的保护色,总让人感觉在吃金鱼;这虽是个妖物横行的世界,锦鲤妖常见,虾精就少了吧。

而缩在边角探头探脑的肥青虾果然没叫她失望。

这帮傻家伙根本不需要甩杆垂钓,就算舀着葫芦瓢浸在水里,瓢里丢两颗踩碎了的螺,它们都能呆乎乎地游进瓢里咀食。

这可叫尤鸶高兴坏了。

她图一个鲜,干脆在岸边点了一堆火,缠着元宝给她变锅变碗。非但如此,她还笑嘻嘻地拉着黑脸小屁孩给她烧水,自己则挽着裤脚踩进池子里捞虾。

不多时,她便赤着胳膊趟上岸来,胸口湿了一大片,还如获至宝地托着一外衫活蹦乱跳的肥虾来献宝。

元宝无甚反应地窝在石头上,看尤鸶拿着猪毛刷又返回池边清洁食材的做法嘴角抽抽。这小屁孩慢腾腾走过去,蹲在池边看尤鸶刷虾刷得热火朝天。他煞有介事地伸出两根指头在虾堆里四处翻拣,拎出几枚没刷干净的青虾丢给尤鸶,待对方乖乖按着虾头又一通好刷后,才不慌不忙地搓了一个响指。

尤鸶还好奇元宝想干嘛,垂眸一看却几乎目瞪口呆——半个巴掌大的青虾规整地码在地上,青壳剔透漂亮,一眼能望见内里清透虾肉,虾脚还不甘心地轻轻打颤,企图夺去一丝风头——她费心费力刷了几枚虾,反倒不如小屁孩一个响指来得干净。

元宝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张胖脸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叹着气拍了拍她的额头,又慢悠悠踱步回去。尤鸶在这神来之笔下不免有些发愣,望着小屁孩傲娇至极的背影又是一阵好笑。

不过她也不习惯与小孩计较太多,当下便兴高采烈地兜着青虾赶到锅边。

锅里的水滚了两遍,此刻腾腾冒着水汽。

尤鸶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倾下半兜虾,看它们在沸水间翻腾。盖了没一会儿,虾肉褪去了原有的那份清透,粉霞般浮在水面上;虾身蜷成一瓣菊蕊,紧凑凑地相互挨着,怎么看都是令人食指大动的诱人模样。

尤鸶欣喜极了,飞舞着两根木棍捞了满满当当一盘,转过头正要与小屁孩一齐分享,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又变出琳琅满目的蘸料酱汁,摆在石板上几乎要让她花了眼。

感慨着元宝的万能,尤鸶不客气地盘在地上剥起虾来。她太久没吃河鲜,现在动作快得几乎挥出残影——即使节奏这么快,她还记着往小屁孩嘴里塞两只虾。可惜元宝是文妖,天生没有味觉,勉强给尤鸶面子咽了两枚就捂着嘴巴连呼“不要”躲远了,惹得尤鸶直拍大腿嘘这小鬼不识货。

青虾美味是美味,可惜尤鸶低估了自己的热情,也高估了自己的胃袋。她一时嘴馋刹不住口,狼吞虎咽地塞了整锅青虾,吃完后肚皮腆得几乎发苦。

她苦着脸扪着腹部在院子里兜兜乱转,就算灌了两碗元宝熬的山楂水都没好转过来。

这导致尤鸶那个晚上睡得一点都不安稳,也让她看清了这段时日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恶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