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一个晴朗天气,静安寺中香客众多,人山人海,芸娣上香后去后院禅房诵经,同行的还有月娘。

三年前,月娘从都督府里被赶出来,毒打了一顿,只剩下一口气,被带回丞相府养伤从此住下,伺候主子。

芸娣在禅房里诵经静心,不知觉半日过去,天色正到日头最明媚时,又是春日里,静安寺附近有一片杏林开得极美。

月娘道:“三娘子若是累了,不如去杏林里走走。”

芸娣道:“眼下寺中烟火正盛,在杏林中流连人多,倒是下山时正值暮色,人流散去,可以从杏林中经过,观赏黄昏时花开的美景。”

眨眼到黄昏时分,仆从驾着普通的马车从杏花林中赶路下山,芸娣掀帘在赏景色,隐约听到身后有追逐的动静。

后头追来几匹枣红大马,当前之人所着廷尉处的袍服,追上马车,先拿出令牌自报家门,原来是专掌缉拿的廷尉右监,又问车厢里之人可是桓三娘子。

芸娣见他们身份无疑,便点了点头,问何事。

原来是廷尉处抓到几个犯人,拷问之后吐露出同党今日会埋伏在静安寺下山的必经之处,只等芸娣路过抓起来讹一大笔钱。

原来芸娣每月都会来一趟静安寺,时日一久,被不轨之人发现,就出此下策,哪知运气不好,还没行动就没抓了个现行。

而这几名廷尉右监抓到人后,未见芸娣的马车下山,怀疑路上遭凶险,这才在静安寺附近盘查。

说来芸娣运气好,阴差阳错就这么绕开一场凶险。

现在见人无碍,右监道:“还需劳烦三娘子去廷尉处认个脸,没什么问题自是最好,若瞧着有几分眼熟,三娘子也好提防着些。”


芸娣配合他们办案,又让月娘和仆从先回府报信,之后乘了几位官爷的马车去廷尉处,见这几个泼皮全是生面孔,这就排除熟人作案,单纯是打探到她来往的习惯,这才起了歹心。

办完事出来,天色已经黑了,芸娣看到谢玑策马而来,停在她面前。

谢玑眼睛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上来。”

芸娣慢吞吞伸手过去。

随后谢玑抓住她小手,他掌心宽大粗茧,微微磨得她小手生疼,之后被他抱到身前离开。

街市上灯火如昼,行人看见谢家六郎抱着一位美人打马而过,怀里美人虽以帷帽遮面,却是春夜里薄衫明媚,身段曼妙,用不着露面,便知是一个绝色美人。

建康城里,能让冷冰冰的谢家六郎抱在怀里呵护,又有这等美色的,自是桓三娘子。

桓谢两家婚事,城中百姓无人不知。

但一路上,二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三年,谢玑没少进出丞相府,二人碰见,只客气寒暄一声,从不主动搭话。

今日谢玑肯载她回府,也是杜绝外面风吹草动,免得明日城中流传开两家交恶的传闻。

到丞相府,芸娣没有先回屋,而是去了书房。

桓琨正在小书房里看书,姿意清闲,见芸娣来了微微一笑,“早些时候,六郎派人来过,今天下午的事,我都已知道。”

芸娣本是要解释来龙去脉,见阿兄都知道了,就靠近他,抽走他手里的书,“阿兄就不问问我没有受惊,害不害怕?”

桓琨目光从书上转移到她脸上,眉梢往上轻轻一挑,“若有人能伤着妹妹,才叫阿兄吃惊。”

芸娣嘟嘴,“阿兄这叫什么话?”

桓琨眼中笑意渐深,展臂揽她到身侧, 芸娣乖乖跪坐在他一旁,就被他抚着后背,轻轻搭了两下,“那么今日妹妹可有受惊,害不害怕?”

芸娣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害怕,受惊了。”


“妹妹想要什么补偿?”

“妹妹嘴馋,能不能吃一两杯女儿红。”

“你吃的是一两杯?”

芸娣眨眨眼,不禁抱住他臂膀,“吃酒不行,那等阿兄空下来,陪我一阵。”

想到她这偷懒性子,桓琨放下手中的书,轻拧了下她鼻尖儿,“就依你的。”

芸娣这才眼睛弯弯笑起来,“对了,阿兄,我还在静安寺求了一个护身符。”她往袖口摸了摸,却没摸到,不由蹙眉疑惑,“明明下山时还携在身上。”

仔细想想,可能是谢玑带她回来的路上,不慎弄丢了,芸娣不免失落,桓琨柔声安抚她,“一个小物件,丢了是天意,下回去静安寺,去给阿兄求个更好的。”

芸娣起了捉弄之心,“一段好姻缘,阿兄要不要?”

桓琨指一点她额心,“小东西,从哪学的,在这排遣你阿兄。”

阿虎进院里来时,就瞧见两位主儿似在打俏,他心里不疑有他,自打三年前,三娘子认祖归宗后,郎君怕她心里落下阴影,格外体贴,不止在教习上,平日里也诸多关心,甚至当时为怕三娘子出意外,特地搬到隔壁,至今仍未搬离,这三年来,两位情谊越发深厚。

见阿虎进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芸娣先退下。

书房内,桓琨目光清冷,问道:“那几个泼皮可疑,可有查到什么?”早在芸娣去廷尉处时,桓琨就已上心她的安危,之后又领阿虎前去接人,但路上见谢玑带她回来,也就默默回来,不曾声张。

阿虎道:“这几个人长居江左,江州口音,在秦淮一带干杂活,在牢狱里挨不住苦刑,自尽了,一般泼皮没这个胆子,应当是江北氐族安插在江左的密探。”


若说当今江北大约有三股势力,一股是蛮族部落,力量最小又频发内乱,一盘散沙成不了多大气候。

一股是衣冠南渡时,没有跟随大部队迁徙到江左的中原士族,势力以洛阳为中心往外扩散,早些年尚未起来,完全是由桓猊北伐收复洛阳后,振奋人心,声势才渐渐壮大,前两年跟氐族打了一仗,还打赢了。

而这一战里就冒出个叫闵曜的年轻小子,招数阴狠,把氐族折腾的够呛,之后闵曜声名鹊起,如今已经拥有一支流民组成的强大军事队伍,连氐族首领都要忌惮他三分。

但就算如此,江北最大的一股势力当属氐族,这些年来已不甘于吞并江北,甚至隐隐有越江南下的打算,派来的密探也最多。

眼下这几个江北密探,容貌酷似氐族人,虽说南北两方政权敌对,商队却互相交融,放眼江左,就有不少做买卖的氐族商人,但并不排除氐族嫌疑最大。

若真坐实,那么他们袭击芸娣的意图相当可疑。

芸娣背后是桓家,他们想劫走芸娣,以此来达成威胁桓琨,危害江左的最终目的也说不定。

此事说大可以大,牵一发而动天下局势,说小可以小,及时扼制便翻不起波澜。

阿虎道:“他们既然有所图谋,事情尚未达成不会罢休,丞相以为,是否出手。”

“跳梁小丑罢了,因他们而乱了阵脚,不值得,”心里掠过一个念头,却不曾有证据,桓琨并不声张,淡声道,“我们不动,他们会先忍不住跳出来。”之后吩咐部下向谢玑传信,仔细透露此事,这几年,桓琨花重金请谢玑来府上当西席先生,一方面,的确不喜外面这些攀高枝儿的求亲者,另一方面,正是借此方便让谢玑解决一些牵扯刑狱上的重要政务。

阿虎因这事不免想到白天三娘子险些被劫一事,就道:“谢廷尉出入府上三年,二人就没说过十句话,原以为没有缘分,谁知是一直没有机会,这回谢廷尉送三娘子回府,下回就是两位主子出门同行,三娘子如今已是大姑娘,恭喜郎君,好事儿将近了。”


桓琨慢条斯理吃茶,并未表态,阿虎深知郎君舍不得这么快让她嫁人,又在事事恣爱她,只是,到了婚嫁之事上却再这般恣纵下去,恐怕不妥当,劝道:“郎君再不舍得,总有这么一天,倘若夫人尚在人世,也是极想看到三娘子成家为妇,儿女绕膝。”

“有我照看妙奴,阿母自会放心,再者她要嫁须是自己中意的,若不然,嫁人有什么意思?”桓琨眼皮微掀,眼波微冷,“难道桓家养不起?”

“郎君说的是,是奴才多嘴。”阿虎心下却不禁想三娘子不嫁人,郎君不娶亲,莫非兄妹俩都要这样一辈子不成,之后吩咐婢女端上几碟饭菜,桓琨几口吃过,搁下筷子,又批改起公文。

不觉夜深了,廊下灯火照映,连绵的桃花像浪般起伏,屋中,芸娣悄悄偷吃饮几杯酒,腹里有些醉,正歪着小脸儿挨在壶面上,桓琨进来时便是见她这副娇憨模样,无奈笑笑,长指轻搭了下她肩膀,柔声道:“妹妹。”

芸娣含混地嗯了声,浓翘的长睫轻颤,抬眼朝他这边看看,咕哝了声,“阿兄。”旋又不胜醉意,阖眼昏昏睡去了,伏在桃花云里,一时分不清人与娇花谁更美。

桓琨见她睡得酣实,叫也叫不醒,拦腰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之后将她鬓间的簪钗取下,散开一团青丝,如瀑般散在软枕上。

青丝拂过五指,有一股极淡不易察觉的酥意,桓琨端看她半晌,目光一直凝落在她脸上,却听她呼吸绵长,睡意香甜,他不禁伸手摩弄她脸儿,指上逐渐游移到唇上,灯芯噗嗤爆开一声,他慢慢收回手,之后吹灭蜡烛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