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宾客看到陆维钧来了,遥遥地举杯致意,陆维钧举杯还礼。

一番觥筹交错后,他引白茶去见今晚的主角,英格兰汇丰银行的在华的执行董事,威廉史密斯。

“您好,史密斯先生,在下陆维钧,这位是白茶小姐,我的翻译。”

“茶茶,这位是史密斯先生。”

他简单地做了引荐,便聊起了一些长家里短,问候史密斯先生夫人、孩子可好?在上海可吃住得习惯?有否去上海几处有名的景点游览?更毛遂自荐,说他近日正巧得空,若史密斯先生有兴趣,他可以开车带史密斯先生去周边几座城市转转。

白茶惊讶,这和她印象中的姐夫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她的姐夫沉默、话少,但毕竟是一方督军,自有一番威严在。原来他也需要讨好一个人,还是一个洋人,一个行商的洋人……白茶心情复杂,但她相信陆维钧有他的理由,便也只微笑着、耐着性子翻译,配合他作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模样。

幸好这个洋人是个知礼节的,并未给他们什么冷遇,反而赞美白茶的美丽、夸奖她的英文发音地道,调侃陆维钧眼光甚好,竟能寻到这样一位佳人当助手。

一切都非常顺利。

三人谈笑风生,甚至,宾主尽欢,直到——

直到陆维钧压低声音对白茶说:“和史密斯先生说,新政府有意以关税、盐税为担保,向贵行借款一千万镑,若贵行肯借,其余附加条件,都还可以再谈。”他抿了一口酒,表情轻松且势在必得,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说出口的是一件多么严肃、多么过分的事情。

白茶愣,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了?茶茶,有问题吗?”陆维钧又认真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重复了一遍。

白茶淡了笑容。

她先是不敢置信,然后觉得有点可笑。

她腾地把酒杯塞还给陆维钧,摇头笑说:“对不起,姐夫,这句话我不会翻译,我觉得我恐怕无法胜任后面的工作了,失陪了。”

她提了裙摆就往孔雀厅外急急地走去,也不顾一路碰到、撞到了谁。

她只觉得这厅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让她恶心,什么十里洋场、什么衣香鬓影,上流社会的人们披了华衣,背地里干的原来都是买国卖国的肮脏事情——就和她那位父亲,白瑞恒一样。

陆维钧察觉到白茶的情绪不对劲,紧了心,他担心她出事,也顾不得要办的事情了,和史密斯先生道了声“失陪”便追了出去,终于,在外白渡桥上追上了她。

他拉住她——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奉命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吗——却仍耐下性子来哄她:“茶茶,怎么了,怎么突然闹脾气?”

“呵,我闹脾气?”白茶冷笑,甩开他的手,“姐夫,你觉得我在闹脾气?”

她后退,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了似的看着他。

她每退一步,陆维钧的心便往下沉一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然后,他听到她的声音,和他梦里的、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残忍得像一把尖刀,把他的心血淋淋地剖开——

“姐夫,你怎么可以这样?”

陆维钧的心猛地翻滚过一阵剧烈的疼、疼得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第一反应就是她知道了,她知道他肮脏的秘密了——他艰难地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他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垂了眼睛,在心底慌张地狡辩:他没有,他没有,他连他喜欢她都不敢和她说,又怎么敢做出些别的事情招来她的厌恶呢?

“你知道吗?你这么做——把关税、盐税让给洋人控制——是要掐住中国人的脖子,把中国人都给掐死。”白茶犹愤愤,说她幼稚也好,说她偏激也罢,但是这件事,在她看来,是大是大非的事,但凡是个中国人,看见了就不能当作没有看见,知道了就不能无动于衷,“新政府为何要向洋人借款一千万磅,姐夫,你不是不知道……”

“美其名曰是要处理善后事宜,实际是为了铲除异己、巩固统治罢了。新政府根本是想再建一个新王朝。”

“而你!上海镇守使、浙江督军陆维钧,却心甘情愿地当他的一条狗。”

“新政府许了你多大的官?”

“不,我只是……茶茶你还小,你不懂……”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陆维钧心口一松,正要和她解释,白茶却根本不想听,她示意他住口,只问他:“姐夫,洋人的钱便是这样好借的吗?洋人如果提出要稽核关、盐税,提高税率,你打算怎么办?洋人如果提出要干预中国实业,以后凡中国人办厂、都要过问洋人的意见,你又打算怎么办?”

她说这些的时候,仰长了颈,不屈不折,不卑不亢。

她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明明那么一具弱小的身躯,其中却仿佛蕴藏了巨大的能量。

她穿着绛红色的洋裙,整个人熠熠生辉。

陆维钧被她说得一堵,他忽然觉得,他作为一个政客的算计,在她少女的天真善良面前,显得格外龌龊。

“姐夫,‘为将者必知民之艰苦’,我以为你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白茶失望地摇头,笑道,“不对,应该说,我以为你起码是个好人。”

陆维钧一时心里大恸,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说:“……茶茶,我不是,我不是。”他苦笑,深深地直视着白茶的眼睛——如果他没有记错,他其实很少直视她的眼睛——一个好人,又怎么会踩着婚姻、踩着一个女人的背、爬上高位呢?一个好人,又怎么会肖想自己的小姨子呢?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

回去的路上,连陆生都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他边开车边偷偷从后视镜里觑着两人的脸色——大约是吵架了吧。督军也真是,明明喜欢人家,也不哄哄人家,瞧把人翻译小姐给气的,脸色都青白了,却又见他的督军的脸色仿佛更要青白上几分。

督军紧抿薄唇,西装革履地端坐在后座上,双手放置于膝盖,却不住地搓磨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好好的西装裤都被他搓皱了。

两人一路无话。

终于,陆公馆到了,陆维钧看向白茶,想解释点什么:“我……”他刚开口,白茶却看也不看他地、自顾自地下了车,“砰——”地一声就把车门关上了,仿佛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陆维钧苦笑,垂下眼,表情压抑森然。

陆生亲眼目睹,都觉得有些不忍,眼睛一转,劝他:“督军,这是怎么了?嗐,依下官看,这位翻译小姐也真是……”

陆维钧的表情更不对劲了,他抬头狠狠地瞪了陆生一眼,让他闭嘴——他和白茶吵得再凶,也轮不到别人来说白茶的不是。

陆生被他瞪得一噎,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陆维钧想听什么:“……不过,女人么,都很好哄的,督军给她买几件旗袍、配几件首饰,再同她去听几场戏……”

“嗤——”陆维钧冷笑,要是真这么好哄就好办了!

他不以为意,躬身下车,却在走出很远后,又折了回来——

万一呢?万一陆生说的是真的呢?万一白茶的确这么好哄呢?他没有什么哄女人的经验,也许应该听陆生的。

他敲了敲驾驶座的窗,吩咐陆生:“……你去卡地亚,订枚戒指,要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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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之所思,夜之所梦。

白日里说不出口的话、做不出手的事,陆维钧都留到了梦里说、梦里做。

当晚,他果然梦到了白茶。

他梦到他们成了夫妻,白茶因为一点小事情同他闹别扭,收了主卧的枕头要去客卧睡。他怎么舍得,抱紧她的细腰,不愿意放她走,薄唇贴在她的耳珠边,迭迭地认错:“茶茶,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不要走,好不好?”大丈夫能屈能伸,给自己的妻子伏低做小、认个错,算得什么?她若肯消气,他能再认一百遍、一千遍。

“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睡得着?”他小声问,尽量把自己显得可怜些,好博一博她的同情。白茶一直对他很狠心的,可是他先喜欢她,有什么办法?白茶却仍然执意要走,甚至举了枕头来打他,推他,说“陆维钧,你怎的这样烦人”,娇软的身子在他的怀里不停扭动,试图挣开他的手。

软绵绵的枕头打在身上,其实不甚疼,可是他却不是滋味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总要推开他呢?于是,他也发了一丝狠,打横抱起她,便把她扔到了席梦思床上,压了上去。她那么轻,他又是个顶壮的,扔起她来便像扔米袋似的。

“啊——”白茶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密密实实地压住了,他的双手钳住她的双手,他的双腿夹着她的双腿,她完全动弹不得。

他几分孩子气地、得意洋洋地挑眉,问她:“跑啊?再跑一个我看看?”

“……都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