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温小澜正握着笔,蘸着骨碟里的朱红,对着铜镜一笔一笔地给自个儿上妆。他着笔沾了颜料,细细勾着眼尾。身边本来还有个小催巴在边上候着,生怕他有什么使唤的,可温小澜就是觉得那小子傻里傻气的碍眼,叫人气不打一处来,便挥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整个后台就他一个人,他也便不急不慢地慢慢描。也不知是谁帮他立下的规矩,说这温大爷上妆的时候,屋子里可一个人都留不得,叽叽喳喳地让温大爷心烦,妆上不好事小,可若是因此折了戏,那可是要挨刀子的大事儿。温小澜自己是不记得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又确实受用,谁不乐意屋子里清清静静的呢?他便也懒得解释了。

旁的人,若是大角儿,侧面还有个屋子供他梳妆;若连个小角儿也算不上,那就只能在门口巴巴候着,什么时候他温大爷装扮好了,什么时候才轮着他们进去描脸蛋。

温小澜抿着唇,眼睛半闭着看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别扭。今天这一出,他本是不想唱的,可那戏班子的老沈,愣是弓着腰,连连地作揖,一口一个“温大爷”的求着他,就差跪下磕头了。这票都放出去了,可谁知原来要演贵妃的小旦平白受了风寒,自此一病不起。现在别说“海岛冰轮初转腾”了,现在连下床、连说话都费劲。若是搁在往常,有旁的小旦,说替也便替了,可谁让这月初十正是那伍老夫人八十大寿,班子里其他人三天前都赶去上门拜寿了,就将将留下能唱两折戏的人,再加一个大角儿温小澜坐镇。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现在的班主老沈不得已这才来求这温大爷。

自师傅死了以后,温小澜孤身来到这省城,转身投奔了现如今老沈这名为“生福戏”的戏班,本只想某个生计混口饭吃——毕竟他除了唱戏其他什么也不会,可福没成想竟是误打误撞成了角儿。而老沈对他们这些年长几岁的、大一点的后生也都还算客气,跟动辄是藤条抽大腿、戒尺打手心的师傅比起来,老沈算得上是宽以待人。

都道“戏子唱戏,天经地义”,可温小澜不知怎的,就是不想帮这个忙。只是那老沈看模样怎么着也得六十有五了,这一声声“大爷”实在让人听着折寿,他才不得已勉强点了头。倒不是因为温小澜现在成了角就有些飘飘然了,实在是……另有原因。

屋子里,煤球炉烧得正旺,哔哔啵啵地往外溅着火星子。外面冷风呼啸,温小澜又极畏寒,裹着个满是金丝刺绣的大红棉袍。木门关得紧,只留那个小催巴在门外吃风,冻得直哆嗦。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温小澜起身,轻敲了木门几下。

门外的小厮听见了声响连忙开门想进来,一开门,冷风却也跟着、不住往屋里涌。温小澜把厌弃写在了脸上,往后连着退了几步。那小厮这才意识到温大爷怕冷,连伸手过去将门带上,自己靠着门缝,想用身子把风堵在外面。

小后生看着不过十二三岁,脸冻得通红,吐出来团团白气,还有鼻涕不住地往出来淌,被全部蹭在乌黑的袖子上。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也不敢跟温小澜直视,只低头颔首,眼珠子朝上看着温小澜,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几乎没有能近距离看美人儿的机会。

旁人都说温大爷的脸蛋儿像是从画上直接拓出来的。你看现在,纵使他妆面虽只上了一半,却依旧能叫人感觉到那种奇异的、无与伦比的美来,像是再好听夸张的词放在他身上都不会显得过分或者夸张。甚至,或许是这凡间的辞藻配不上温大爷这绝美的模样,他那双仿佛能拧出水来的如丝媚眼,真真像是谪仙人入了凡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该被画在绢上。

“这屋子叫木炭熏得难闻,”温小澜也不看他,自顾自盯着铜镜,用手指拢着右边的发片。

“那、那我帮您把这火盆儿端、端出去……” 小催巴往煤球炉那边小跑过去,结结巴巴小声道:“我…我这就……”

“不行,我怕冷。”温小澜拿余光瞥了他一眼,道:“你若是端走,我怕是会被冻死在这后台。”

“那……那怎么办……”小催巴愣在原地,慌得满头是汗。

他以前便听旁人说过,温大爷台上台下就是两个人,在台上那是仙女下凡、贵妃再世,可到了台下,就又变得难以捉摸、喜怒不定,这会化妆化的好好的,怎么又嫌弃上火炭了?这才刚入冬,旁人还有穿大褂的,温大爷先烤上火不说,现在还能挑出事儿来呢。

“……”

温小澜不说话,索性闭上眼,有些重地将笔拍在台子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像是懒得再跟他交流,一副“你若不解决,我便不梳化”的模样,反正他本也不想唱今天这一场,要是能找个借口应付过去是最好不过了。

小催巴一愣,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像是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万一再激怒了温大爷……师傅对温大爷他们这些角都还算客气,可对他自己这样的后生,回回都是下了狠手地打。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温小澜没有半分要让步的意思,小催巴本试着解释,许是因为温小澜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震得他害怕,回回都是话堵在嗓子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呆站在原地,两只手死命攥着衣角,冷汗顺着脊柱往下流,背上前几天被师傅打的伤口刚刚结了痂,汗水浸上去又痒又疼。心跳的很快,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飞出来,噎得他想吐。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却又没滴落,就那样悬着,痒得像是有小虫在爬。他想吞口水,却又发现自己的身子僵得不成样子,连最简单的吞咽都做不到。

时间过得极慢,明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在这小黄毛心里却觉得像是过去了大半辈子——直到他听到了个尖细的声音:

“伍爷来了!伍爷来了!”

温小澜一下睁开了眼睛,那又黑又圆的眸子带着水汽,一瞬间亮了不少。他站直了身子,问道:“伍爷?可真是伍爷来了?”

“是啊温大爷!是伍鑫大爷来了,现在正在前厅候着呢!”后生跑的气喘吁吁,却也还不忘仰着头对温小澜挤出傻笑。

温小澜像是一瞬间活泛了起来,刚刚满脸的别扭一瞬间没了影,伸手把刚刚扣上的铜镜又支棱了起来,只欢天喜地地梳妆起来。

任谁都能看出来,温小澜现在的心情可是好得很。

有伍爷在,温小澜便开心,多简单的道理。

班主老沈两只手背在身后,手里攥着根细细的柳枝儿,若是看见有人犯懒了扬手便抽,现在他站在后院,赶牲口一样叫喊,让那些没事儿干的后生都赶快去前厅帮忙。今天晚上本来这场《贵妃醉酒》该是春笙去唱,现在临时换了温小澜,指不定场子里要出什么事儿,只能多派几个人手在前厅候着,也好有个照应。

温小澜早已扮上,坐在后台等着上场,又对着镜子一遍遍整理自己的妆容。前厅熙熙攘攘。看戏的人,多是多,可远没有到以前温小澜出场时候那种人山人海、比肩接踵的场面,不过刚刚坐满了位置。这样看来,许是今晚并没有摆上“温小澜已到”的牌子,不然城里那些个铁杆戏迷们早该把这戏园的门槛踏平了。

撩开幕帘,温小澜向外张望,台下多是些看着不太富裕的普通贫苦百姓,虽说打眼一看,似乎还都穿的齐整,可只要稍微再多看一两眼,就能看到他们胳肢窝下面的补丁了;有些人甚至还捧着自己掉了漆的茶缸,生怕白花了茶钱一般。这戏还有些时间才开场,观众们交头接耳,声音或小或大地谈天说地,咳嗽声吐痰声不绝于耳,还有些人嗑着瓜子。

心跳得很快,温小澜盯着离戏台最近的那个雅座:在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里,只有伍爷——宁玺城大名鼎鼎伍鑫爷,一个人端坐在那里,手里捧着茶盏细品,丝毫没有被这样的环境影响,不动如山,悠然自得地等好戏开场。

后排的看客也偶尔有人推推搡搡,互相叱骂,可那些粗鄙的动作里又尽是小心翼翼,大家似乎达成了共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到伍爷身边一丈范围内,甚至于,稍微靠前一点的观众根本不敢扬声说话,像是生怕污了伍爷的耳。

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却没有一个人敢僭越。

伍爷是伍爷,旁人是旁人。伍爷跟后面的看客之间,看似只有两条椅凳的距离,实则是隔了千山万水、是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温小澜看得有些发痴——这世上怎么会有伍爷这样威武又俊美的人,凌厉的一双剑眉下目光炯炯,虽像是含着笑,却依旧给人以不怒自威的感觉,让人又敬又怕。

屋子里猛地亮了不少,月琴和京胡也响了起来。刚刚还聒噪嘈杂的人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往舞台张望去。

戏台上,两个力士摇着浮尘,踩着锣点,不急不慢地大跨步走上前,后面跟着的是挑着宫灯的宫女,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

戏台侧面的弦师锣手愈发卖力,在众人的期许中,杨贵妃手里握着折扇,从舞台侧面一点一点踱步,举止间尽是雍容。

诗里怎么说来着……

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

只见杨贵妃刚刚在台上亮过相,还未开口,场下的看客却坐不住了,有些交头接耳起来。

“嘿,你看台上的,像不像是温大爷?”

“温大爷?你疯了?这一场戏多少钱?温大爷一场戏多少钱?你想什么好事儿呢?”

“我记得戏票是…是二十文?”

“那不就得了!温大爷的戏,哪有低于二百文的场?”

“但你仔细着看,除了温大爷,谁有那么漂亮的扮相?”

“这这这,这不太可能吧?”

……

……

以前温小澜的场稍有这样嘈杂烦乱的,台下多是些本地有名的士绅,而且各个带着礼物,只等他登场,鲜花、绫罗都一个劲地往台上扔。而今天,若不是春笙临时染了风寒,若不是师傅一遍遍地求,若不是温小澜没拒绝,台下的这些人哪有机会听他唱戏啊。

台下愈发嘈杂,而戏台上,温小澜像是完全没有被台下的躁动影响,四平八稳地在舞台中间站定,轻轻甩了几下自己华袍的长帔,一边轻轻打开折扇,一边唱道:“海…岛…冰轮…”

这下看客们便彻底沸腾了,这绝美的扮相、悠扬婉转的调子,舞台上的,真真是温大爷啊!

站在舞台上,温小澜的声音有些发颤——鼓掌声、欢呼声、呐喊声不绝于耳,淹没了他自己的声音,可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面前的这个、离自己不过数米远的男人罢了。

伍爷端坐在台下,乌黑莹亮的眸子里像融汇了三辰。他用手撑着脸侧,微微歪头,前额落着一丝碎发,笑眼盈盈地看着台上的温小澜。

真的是伍爷,他怎么会来的?是因为听到了今天晚上自己要上台,所以特意赶来捧场的吗?伍爷是在笑吗?他是在看自己吗?

温小澜自恃见过了风浪,唯独只在对上伍爷的眼睛时方寸大乱。

他记得师傅曾经说过这一折戏,杨贵妃出来亮相,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一边唱,一边还要仰着眼睛向上看,眼睛不能是死的、得有生气才行,她的眼睛里一定是要有东西的,要仿佛真的看到不远处一轮皎洁明月一点点从海面上升起来,要将全部感情都寄予了那轮圆月一般。

“海岛……冰轮……初…转腾……”温小澜拖着悠扬的调子,一点点打开折扇,翘着兰花指,微微压低了身子,叫好声响成一片。

在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里,混着蜡烛的燃起的烟尘,戏台上,温小澜知道自己的戏错了,他双漂亮的、千娇百媚的、本应注视“月亮”的眸子里,此刻却满满地尽是台下的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