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自己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当病有些起色时,人已经离开王都不知多少个昼夜了。

没错,远离了华丽的王侯府邸,也不再闻得到寺院的香油味道,待我的意识渐渐清醒,才知道自己已然身处一个远离王都的小镇了。

说是远离,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此处距离伽蓝城究竟有多远,只是小镇民风淳朴,小地方的生活气息,与王都的肃穆氛围相较起来,实在天差地别。以至于给人感觉,多半是相隔千里了。

“阿朴叔,早。”

“汐姑娘早,这是你的豆沙包。”

“白婶,早。”

“早啊汐姑娘,新捕的鱼,今儿带一条回去尝尝鲜吧?”

“汐姑娘来了,咱老苗家的烧鸡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

“是好香呀,给我半只吧苗大叔。”

“……”

小镇街市的清晨,如往常一般的热闹而生动。

不过半月,我已经对小镇里数十户人家不多不少都有了点了解,熟门熟路地混迹不止菜市,更有大小茶馆、客栈,甚至是赌坊各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镇虽然人口不多,因为地理位置还算四通八达,来往的过客不少,各种生意自然都能兴办起来。

除了镇头那家小小的赌坊,就连青楼都每日彩旗飘飘,夜夜笙歌。

回到家里,我拎着新买的两条肥美的大鱼,跑到隔壁二毛家,蹭了他娘乌兰嫂刚生好火的锅灶,在他们一家的“帮助”下,顺利煮出一锅鲜美的鱼汤来。

留下另一尾大鱼作为“回报”,我装好了鱼汤,带上了远近闻名的苗家烧鸡,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直奔镇尾的春月楼。

“春娘,早。”

虽然早就日上三竿,但是由于职业的特殊,这春月楼里的人们确实是刚刚“早”起。

看着睡眼惺忪向我招了招手的艳丽女子,我按例先掏出一点碎银,双手奉上。春娘打了个哈欠,慵懒地捻起那一小颗不起眼的碎银,眯缝着眼睛看了看,“汐姑娘给的银子倒是越来越碎了……”

将近午时的阳光亦透过屋梁,同样慵懒地落在那一枚小小的金属上,闪烁点点银光。

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抱歉地笑了笑。谁让将我掳来这小镇的人,走时留下的银子还不够多呢?

“唉哟,我春月楼也不差这点银两,今日你就先拿回去罢!”摇了摇头,春娘第一次慷慨地免收我的费用,“反正你来我们这也是便宜大家。”

如果准备的食物够多的话,春月楼里的姑娘们多少也能分到一些,尝尝味道。只不过最近,眼看着不知名的某人留下的银两所剩无几了,我也只能省一省再用了。

“不好意思春娘,今天也没有准备大家的点心……”微微窘迫地抱紧了食盒,我只盼望着今日这不多的食材能入得了那人的眼。

“你这姑娘……”春娘意味不明地盯着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家伙前世修了什么福分,有这么好的女子倾心于他,偏还不肯领情……”

“春娘说笑啦。”

我哪里有什么好,只不过是心疼罢了……

如果可以有别的办法,让自己的心不那么疼,我大概就不会想方设法地去“照顾”、“讨好”一个几乎陌生的男人了。

他住的小屋在春月楼的后院。

区别于普通杂役的“大通铺”,他的房间倒是独立一人的,也保持了他独来独往、几乎从不与人交谈的“特色”。

他也仍是做些劈柴之类的活计。除此之外,厨房据说曾经差点让他一把火烧了,前院客人又不待见他那张伤痕累累的万年冰块脸,他大致也没有多少能做的事情了。

所幸在寺庙里那段时日,劈柴的功夫练得不说炉火纯青,那也是突飞猛进,偶尔也负责出去采买些杂货,再则春月楼里的姑娘都喜欢他……暂时也不至于被扫地出门。

说到姑娘们对他的喜欢……从春娘无奈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习惯了迎来送往调风弄月的歌姬舞妓们,颇为意外地都喜欢逗逗那个看上去生人勿近的冰冷男人。

就算他一身的伤痕,也阻拦不了女人对他的青眼有加。

而我这个日日靠打点银两才能进得了春月楼,外加好菜好饭变着法子侍候的“小镇外来客”,在青楼姑娘们的眼里,大概更是一个可笑的“赔钱货”——

她们去逗那男人,对方至多不咸不淡,不应也就是了。至于我,却是曾享受过数次点心饭菜都被扔出门外的待遇。冰刀般冷厉的眼神自不用说,就差没有动手将我扔出院子的围墙之外了。

可我还是不甘心。

莫名其妙被丢在这陌生的小镇已经够郁闷了,要不是一推开窗户,就在外头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眼发现了身形消瘦,却仍神态倨傲的他,我大概早就忍不住投河“游”回王都去了吧。不是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然而意外再次重逢,那个几乎还完全陌生的男人,却成了我留在这里唯一而又坚定的理由。

“喂……”站在他的窗外,我小小声地打着“招呼”,也不知道该唤什么名字,“给我开开门好不好?”

要不是被他扔出来的馒头包子兜头砸了好几次,我大概还是会傻兮兮地管人家叫“阿丑”。

在我眼里“阿丑”不过是个符号而已,可是对出过不幸意外的人来说,这个“丑”字恰恰是最残忍的“侮辱”吧?

是我太迟钝了。每次都笨呼呼地惹人家生气。

“今天的鱼汤特别新鲜呢,还热着的,快开门啦。”

走过敲了敲门板,硬邦邦的,良久没有听到里头有任何动静。

“苗大叔的烧鸡也很香呀,上次你吃过一点的……味道还不错哟……让我进去吧?”

又回到窗口,对着薄薄的窗纸不停念叨着。

“今天保证不吵你……我、我替你缝的衣裳,你看看吧……开门好不好……”难为我的脸皮竟然厚到这种程度。

“……”

就在我为难地搜肠刮肚,想着还有什么样的“乞求”能够打动里头那人,结实的木板门“咯吱”一响,那人就站在门槛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呃……”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阴沉沉凶巴巴地注视着,我的心跳还是忍不住跳快了两拍。

“呵呵,”傻笑了两声,我迟疑着打了个招呼,“早呀!”

微挑了一下眉,门内那人目光绕到外头的大太阳上转了一圈,而后疑似鄙夷地微微笑了一笑。

也是,这大中午的,估计他活儿都已经干了不少,我还用跟菜市场买菜的大叔大婶们打招呼的句子来问候他……真是好不合时宜。

事实上,我的厚脸皮跟粗神经,已经最大限度地用在了“攻克”这个冷面“朋友”之上了。再多一点令人嗤笑的呆呆傻傻,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今天的鱼汤应该会很好喝哦!”见他没有立刻丢我出门的意向,我赶紧抱着食盒跳进了屋内。

等我在屋里唯一的那张小方桌上放下食盒,再解下身上的小包袱,男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

真奇怪,平常他看都不会看我带来的东西一眼。

直到我打开包袱,再解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厚一层布料,掏出包裹在最里头的那只油纸袋……男人目光里的温度明显更低了……

“咳……”刚想拿烧鸡去献宝,结果发现他的目光根本未曾眷顾过那可怜的半只烧鸡,反而一直停留在被拿来包裹食物的那层布料上。我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偷偷拿人家的衣服去缝补,不小心多弄出几个小洞,更多了几排歪歪扭扭的针脚不说,现在还用来包油乎乎的吃食……神经能粗到这种地步,方圆百里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对、对不起……我是怕烧鸡冷了,一时匆忙就……”我捂着脸偷眼觑了一下男人冷峻的面容,“不过我会赔你一件的!真的!我发誓!”

我发誓自己不是预谋已久的……大概是我憋红了脸撒谎的样子太不可信,男人迈开腿,没两步就走到我面前……在我荒唐地以为他马上就要伸手捏我滚烫的脸颊之时,男人带着几条蜿蜒进衣袖的长长伤疤的手掌,忽然抓住了我覆住眼睛的小手。

“啊……”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我有身体上的接触。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被抓住手而已,被那微显粗糙的、带着伤痕的大手抓住了我小小的、柔软的手掌……这一刻,周身如过了电流一般,就连有些迷糊的脑海里,也仿佛掠过一道闪电!

“你的手……”

虽然只有三个字便戛然而止,男人此刻微微低哑的嗓音,在我听来却不啻久旱逢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