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冰冷的水滴保持着相同的频率,敲打在唐佳汶眼皮上,沁骨的寒意和维持太久的姿势,让她眼周充血,愈来愈僵硬水肿。

“呃呃……饿……”她想要揉揉眼睛,双手却像灌了铅似得沉重,还有脚,头,身体,都泡在腥臭的水里。

她舔舔唇,破了皮的唇肉一阵刺痛,巨大的落差感让人感到沮丧绝望,不自觉已是泪流满脸,低声啜泣着。

“呜呜……好饿……饿……爸爸妈妈……”

忘了吧,抛弃过去琐碎,还是过去的好。

渗血的指甲深深掐进手掌,小孩子的身体太虚弱,唐佳汶花了很大力气深呼吸做准备,才能抓住岩壁坐起身。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她想的起来,这里是周博安考验六岁唐佳汶能否禁受得住修炼的窑洞,就在殡仪馆后山上。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她是从天台通过时空隧道跳到了二十六年前了,那周怡星呢?

“咳咳……呕……”不行,这身子太弱了,一张口就忍不住咳嗽干呕,胸口抽搐得生疼。

她也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好在二十六年后的唐佳汶知道,吐纳之法,改变循环,滴水未进反而帮助她更好的进入冥思休眠状态,尽管从零开始加倍困难,意志能决定身体。

她忘了周怡星,忘了周遭一切,忘了自己也忘了小佳汶,所思所想皆是风花雪夜,宇宙万物生生不息。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当周博安在唐夫人软硬皆施的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放弃计划时,焕然一新的唐佳汶自己从洞里爬了出来,衣衫褴褛,全身瘀肿,和上山的三人撞个正着。

父母抱着她痛哭流涕,周博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从头来过的一生,她一定要好好把握,努力追寻自己的自由,而人生意义……

“啊……”唐佳汶闭上眼关住心里的落寞,回抱住殷切的爸爸妈妈,努力将情绪释放出来,“呜呜呜……爸爸妈妈……我好怕啊啊……呜呜……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们了呜呜……”

接回可怜的孩子后,唐家父母又陷入了矛盾境地,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把还不会认字的女儿送给别人养,可……可周大师也是费了千金才请到的,奋力一搏,或许她就能平安长大呢……

“呜呜……我只想汶汶……能陪她吃一次十八岁的生日蛋糕……呜呜你……你不明白……在医院过她六岁生日的时候,她…她跟我说……妈妈,我想学做蛋糕,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呜呜我的乖女儿……”

唐爸爸和周博安分坐两侧,夹着中华烟各自思索,而唐妈妈坐在对面的上下铺底下掩面大哭。

“哭什么……我还没说你怎么又给她吃甜食,医生说不行……”

“你管什么!你一天能在医院呆几个小时,汶汶醒了都看不见你,她有多难受多痛苦你知道吗!不过是个小小的杯子蛋糕,怎么……怎么不能啦!”

唐爸爸重重吐出喉咙里的烟,想要反驳什么,却被呛得直咳嗽。

周博安将视线移到紧闭的卧室门上,思量再三,终于下定决心。

“周某不才,只能替令媛拼十年寿命,这之后只能看她的造化,而造化一说,七成看祖祠蒙荫父母德行,三成看个人修养……”

提到“祖祠”“父母”,唐爸爸便不敢抽烟了,连咳嗽都死死忍住,挣得额间青筋暴起,唐妈妈抽噎几声,也渐渐默不作声。

房间里静的只有周博安吞云吐雾的声音。

那袅袅飞腾的白色烟雾中,有一双稚嫩的却又深沉地漠然置之的眼睛。

第二天起床,唐佳汶还想装哭扮弱小,也只有叼着根烟,耷拉着拖鞋,端来葡萄糖水的周博安进屋了。

面对他,唐佳汶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自然,只要借着揉眼泪的姿势遮挡住表情。

周博安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他的儿子还没出生呢,就跟着那位前辈去了酆都城。

想揉揉她毛绒绒的脑袋,又担心吓着她,于是看着手里的水杯开始说,“叔叔钱不多,买不起牛奶,只能喝这个了,很甜的,很有营养……”

“你想吃鸡蛋吗?院子里有会下蛋的母鸡,咯咯咯的……”

“吃完早餐叔叔带你去后山看桃花?骑马马?山上……”

许是后山这词刺激到了唐佳汶,她嘤嘤几声,眼神变得空洞起来,吓得周博安立刻走过去温柔的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唐佳汶妆模作样地捂住嘴,不让自己露出笑容,其实她刚才是走神而已。

微微发黄的衬衣胸前和袖口都是杯中晃出来的糖水,看着看着,唐佳汶就笑不出来了,她忽然发觉,她对周博安的感情还真是奇怪。

“叔叔,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

周博安错愕,没料到这孩子还真有如此淡漠冷静的样子,第一次是昨天,她刚见到他们时眼里那种淡淡的感觉,不是怨恨也不是绝望,就很稀松平常。

他清清嗓子,试着说出真假难料的话,“他们有事出远门,拜托叔叔替你治病,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所以……所以你要多开心些,病才好得快……”

“叔叔是医生吗?那为什么不是李叔叔那样穿白外套戴眼镜?”唐佳汶故意说个假名字来打趣他,比说谎?周博安还真不是她对手。

她恢复了些天真,好奇地打量着房子,周博安开始窘迫起来,尴尬的拂着胸前的水渍。

唐佳汶自己飞快地穿鞋下床,跑到窗边扒拉着纱窗,周博安还端着那杯糖水,走过来替她拉开窗户。

“怎么了?”

唐佳汶指着楼下的树,“这是什么树?会开花吗?我能不能有棵会开花的树,那样我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可以数花花了!”

周博安挠挠脑袋,笑了起来,把被子凑到她干燥嘴边,“可以是可以,种棵开花的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

乖乖的喝完水,唐佳汶坐回床上又开始装深沉,周博安则坐在床脚,捧着那本破旧的佛经闷声钻研。

这狭窄的房间,在幼小的唐佳汶眼里,变得高大宽广起来,而周博安,依旧是十年如一日的沧桑憔悴。

那本难波多罗经唐佳汶也记得,周博安的前半生几乎寸不离手,八年后还真让他研究出拯救周安安的法子,可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救了她就得牺牲唐佳汶。

因而他一直未提及。

这辈子注定不会了……

唐佳汶拿起床头柜上倒盖住的相框,笑眯眯地举起问周博安,“这是谁呀,好漂亮,能让她出来陪我玩吗?”

周博安心脏隐隐作痛,极力克制住从她手中抢回相框的冲动,露出个很勉强的笑容,甚至是咬牙切齿地说:“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没法陪你玩。”

“是吗……”唐佳汶把周安安的相片抱进怀里哄着摇着,冲周博安低落地说,“可是我感觉到姐姐还在呀,你没有听见吗,她好像在隔壁哭呢……”

周博安双唇立刻褪去颜色,他猛的站起身想向外走,想了想,仍觉得不可思议,便又坐得离唐佳汶近些,试探地问。

“汶汶乖,告诉叔叔,你有在哪里见过这个姐姐吗?”

说出来又怔愣住,不过五年,她依旧是那副模样,而自己却是老大叔了,不由得苦笑出来。

唐佳汶默默地叹口气,决定再次撒谎,细想起来,幼时周博安并不曾主动讲过周安安的事,一是不齿二是愧疚三是郁结于内,若不是她修炼过程中贪玩跑进结界,估计还得晚上几年才知道。

周安安死后十年,一直没见过他,她以为他是埋怨自己擅作主张害死宝泰山居民,而愤怒而失望,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

殊不知,周博安是一直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姐姐一直在哭,我也一直在哭,姐姐来山洞里照顾我,给我果子吃……我从山洞里出来那天,看见她坐在最高的树下的……大石头上哭,我想去找她玩,结果爸爸妈妈把我抱住了,嘿嘿,差点喘不过气去……”

周博安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他心灵上受到了莫大的震撼。

爱之深恨之切,说的大抵就是周安安,那棵树那座碑,正好能看见殡仪馆宿舍楼,他的正门口。

而唐佳汶,之所以将她放在窑洞里,是因为那是离封印最近的地方,她不仅挺过来了,事实上得益于他的封印守护,她出不来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还能见到……

周博安把相框再次拍回床头柜,然后直接塞进抽屉,闷闷地说道:“那不是真的,死人怎么能活过来。”

唐佳汶翻个白眼,瞪着人没多大攻击力地恶狠狠地说,“那你救我干嘛!我也是要死的人啦!你不能因为姐姐比你年轻比你好看,就把她照片藏起来!她都哭了!我不管!你让她出来陪我玩,陪我玩!”

这小丫头就是被宠惯了是吧,什么都理所当然颐指气使,周博安一想到主动步入阵眼,挺着肚子涕泪交零的周安安,就忍不住生气。

她以为自己多伟大多无私,以为自己犯点错撒撒娇还能得到他的原谅吗,结果人不仅再也出不来,连孩子也没了。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般狠心!对毫不相干的人万般仁慈,对自己的丈夫却这么狠心!

“唔……啊啊啊……”

唐佳汶先发制人,小嘴一缩一皱,立马号啕大哭起来。

哭的撕心裂肺,昏天暗地,哭的周博安实在是受不了。

“……别哭别哭,是不是想妈妈想爸爸了,叔叔在这里别怕……别怕……”

“呜呜呜,我不要叔叔!叔叔丑叔叔臭!啊啊啊…我也不要爸爸妈妈,他们都不要我了……嗝………”

“好好好,臭叔叔丑叔叔……怪叔叔都怪叔叔不好,叔叔不该发脾气……”

“啊啊啊……嗝……啊啊啊啊……”

“小祖宗……小宝贝……你到底想要什么,叔叔给你找还不行嘛……”

“姐姐,想要姐姐啊啊啊……”

其实,想要香香软软的周怡星小姐姐……不过燃眉之急还是先得解开他们的心结。

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