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泽的故事就停在了警局外对谈这里。

空气安静下来,柯雯一直都没有说话。

她保持着一个侧身的姿势,眼睛看着右前方。那里刚刚跑过去一个焦急的父亲,抱着他生病女儿急匆匆地冲向门诊部,小女孩大概只有两三岁的样子,因为身体过于难受而将脸埋在父亲怀里。

在了解柯雯这件事上,陆文泽始终认为自己更胜于宋应成。

比如因为她的单纯,所以当她撒谎时,总是会轻易被看出来。于是那样纯美的脸庞和含着愧疚的躲闪眼神,便开始让人心态产生微妙变化。

人们就会产生一种“这样纯真的女孩儿,难道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吗”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或者是“她这样单纯,需要多关照多注意,如果她做了什么错事事那一定是因为周围关照的不够多,让她受了骗,这并不是她的错”这种渐渐失去原则和底线的想法。

宋应成便是陷入了这样棉花糖编织的美梦中。

而眼下,陆文泽却有些不确信自己对于柯雯的了解了,他看不透她此刻甜蜜的外表下实质包裹着的是什么。

一阵暖风吹过来,飞扬的发丝挡住了柯雯大部分视线和表情。陆文泽再次伸出手,缓慢地试探着,将手指轻插进她的发中。

这一次柯雯没有拒绝。

陆文泽放缓嗓音,他那一贯适合念诗的嗓子将似有若无的哀叹揉进风里。

“元元,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

柯雯水润、甜蜜的眼睛随着陆文泽将头发理服帖的动作而重新显露出来。

她看向了他。

“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

陆文泽的手指停在柯雯的耳垂处,顿了一下才收回。

“我怕你担心……”

“我等了你好久呢。”

“对不起,我当时……以为我很快就能处理好这些事。”

“如果当时你告诉我了,我会抛下一切跟你走。”柯雯轻声道。她说着近似告白的话,但语气却好像从天外传来一样飘忽,“那你现在,又是为什么愿意和我说了?”

她有些奇怪。

陆文泽敏锐地感觉到了。

他细细地巡视她的神情,但女人表象看起来实在无懈可击。

“也许因为我现在能处理这件事了。”

“怎么处理?”

“我认识了一些说的上话的朋友……如果你愿意做一个证人……元元,我会保护你,这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

柯雯突然摇了摇头,这种摇头不是代表拒绝,而似乎是一种哀叹。

“你变了。”

说这话时,柯雯垂下了眼睛,因此没有看到陆文泽的眼神一瞬间的异样。

极快的真空后,他一如既往地操着清亮的嗓音问:“怎么变了?”

“我不知道。”柯雯再次摇摇头,“你本来就比我聪明,我感觉看不透你。”

她停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都比我要聪明,我谁都看不明白。”

十年来,陆文泽为这段谈话设计过许多种情形和走向,想过所有柯雯会有的反应,感动或是痛苦,喜悦或是悲愤。

他设想过所有步骤自己该有的应对,好去引导她下一步该怎么去配合自己。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有一股热流很快冲到他的脑中,让他的眼眶发热,但并没有夺走他的神智,恰恰相反,这让他的大脑愈发清明。

陆文泽终于看出了甜蜜假象里面的端倪。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柯雯没有回应,只是垂着眼睛。

这几乎是一种默认。

陆文泽指尖使劲儿抵着自己裤子口袋,里面的硬质烟盒轻微使他感受到了相互作用力的疼痛感。

在离开这个隐蔽的谈话场地之前,柯雯背对着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你大概也不知道你走之后,那年冬天,我都经历过什么。”

【20xx年 初冬】

从警局出来,柯雯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今天早上,她还在以为不会有比男朋友突然失踪更糟糕的事了,结果下午警方通知她,陆文泽并没有失踪,且据当事人要求,这是个人隐私,不便向外人透露自己个人情况和信息。

柯雯从告知她这一切的小警官脸上很清晰的看出来两个字:

“同情”。

显而易见,他将柯雯当成被感情骗子欺骗了的无知少女了。

不过,自己难道不是吗?

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哥哥,谈了三年的初恋男友,突然搬家、注销手机号、办理休学失去一切联系,在她担心他出了意外连夜报警后,竟然得知这样一个答案。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警局门口,晕乎乎的少女险些撞了上去。

穿着正装的男人从后车座上下来,适时扶了她一把。

“怎么样?”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包含隐约恰当的关切。

柯雯抬头看向这个严肃的成熟男人。

其实她远算不上和他熟识,有段时间总会意外撞上,男人沉默寡言,眼神深不见底,任何意义来说都和她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再单纯的女孩,也不会认为一个那样俯身靠近为自己系安全带的男人,是出于绅士礼仪。

这是越界的肢体暗示,远超过社会上异性社交距离,更别提柯雯从来都不曾缺过追求者,她对此并不迟钝。

于是柯雯当着他的面聊自己男朋友,聊些少女的甜蜜话题。

这很有用,那之后很久她都没有再见过男人了。

直到这次,她不得不求助他。

他是她所认识的最位高权重的人了,一定很有能力调查清楚事情。

“警察、警察可能调查错了人。而且我男朋友是学物理搞研究的,是不是被国家突然召集去做了什么秘密任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少女泪水涟涟地仰视着男人。

宋应成注视着这样一双眼睛,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很想做点儿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还不到时候。

他的手指在蠢蠢欲动,最终却只是虚虚地落到了女孩胳膊肘处,似乎是担心她的脆弱不堪,怕她会摔倒。

“我先送你回去。”宋应成道,“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调查。”

“谢谢,真是麻烦你了。”少女抹了把眼泪,“宋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宋应成微笑了一下。

他没有嘲弄少女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有些好笑。

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评价。

一个好人吗?

送柯雯回了学校,再回到家,母亲在这时候打来了电话。

“宋应成,你是怎么回事?”宋应成的母亲,刚刚退任的吴常委这样说道。

这是他家中的习惯,父母如果对他某种表现不满意,那么就会开始连名带姓的叫他。

“我和林小姐已经谈过了,她对这件事也表示……”

“不止这个问题。”吴常委严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做了什么?”

宋应成握着手机,在空无一人的家中,他身子直了起来,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审讯”时被要求站军姿那样。

“我不清楚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了帝都……”

“你不要把你在外面学的那套油腔滑调耍到我面前。人家学界泰斗一层层打电话来反应,一直打到我这里来。你把人家得意门生逼退学了?宋应成,你好大的官威,小小的副市长位置就能让你搞出这样的事情来。”

看守所外那场对谈再次浮现在眼前。原来如此,他是有些低估那个男孩了。

“我会处理好这件事。”宋应成没有再继续否认。

“你交代清楚你要处理什么。”

吴常委在那边沉声等着,但宋应成没有回答。

把他放出去从县城往上做,是为了磨他的性子让他真正吃点苦,但没想到外派的历练让他野了,让他敢做出些荒唐的事。

吴常委并没有再电话里发火,只是仍旧以冷冰冰的语气道:“你找时间回来一趟,当面和我跟你父亲交代一遍,你要处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