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

那是英雄,而刘珂,是俗人。

她没办法做到,泰山崩于前,还不改于色。

可是生活还要继续,父亲没垮,母亲没垮,她便更加不能。

她坚信着,一切都是守恒的。无一例外。付出去的,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形式回馈。

她等着否极泰来的一天。

*

母亲要去医院照顾父亲,她本就腰腿不好,回来已极度疲惫,哪让人忍心开口叫她做事?她咬咬牙,便自己学着烧火做饭、打扫卫生、喂鸡喂鸭、洗衣服。其他小孩该老早学会的家务活,她在那时,才迫不得已学会。

早上,她也不需要母亲喊醒她,自己爬起来吃早餐,再整理好书包去学校。

她偶尔也去医院看父亲,原本一个在刘珂眼里顶天立地的男人,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靠母亲推他。看得她一阵心酸。

这些都不是最艰难的,最难的是,她还要在学校面对张莱。

那天出了事后,张莱父母带张莱上门赔礼道歉,张莱哭得泣不成声,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母亲就算再怨,再恨,再有理,又能拿一个几岁大的娃娃怎么样呢?

孩子不懂事,他们作为大人,有他们应承受的苦和难,更不可以将气撒在孩子身上。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母亲笑着,却极不好看:“没事,这也不怪莱莱,她也不是有心的。”

张莱母亲往她手上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说:“知道你们家不好过,这点钱可能不够,但也是向老刘陪的罪。”

母亲一直推辞,说你们家生活也不容易,又要供孩子读书,云云。但刘珂看得出来,她并非不想要。

最后,那包钱母亲终归收下了。

她们都知道,张莱家里条件也不很好,那些钱,估计是掏空积蓄了。

张莱被她妈妈牵走时,刘珂终于忍住不别扭,抬首看她一眼。

一张黑瘦的脸上,布满泪痕。

那样可怜兮兮的神情,很难叫人狠下心。

可是,刘珂既没有跑去安慰她,也没有开口和她告别。

她站在原地,父亲的病床旁,冷眼看着张莱和她父母离开。其实,衣袖下的手正禁不住地发抖。

这个坏毛病一直持续了很多年,也说不准是不是那时留下的。每次死命憋着什么,就这样。

刘珂和张莱都隔了几天没去上学,再去学校,互相碰见,也是沉默不言。

两人视线对上,也会飞快移开,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原本亲密无间的朋友,一旦产生裂缝,再难复原。

形同陌路。

明知不全是张莱的错,但刘珂就是忍不住怪她。怪她为什么带她上楼,怪她为什么去扯油纸布。

人是这样,经受不住某事带来的后果时,就爱将责任归咎于某一个人身上。仿佛心理能得到一丝宽慰。

班里同学从家人口中了解到那出悲剧,多是同情刘珂,谴责张莱。

张莱从未辩解,默默承受着。别人骂她,欺负她,她也不还口、还手。刘珂想去帮她,却好似有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中,越不过,砸不破。她想起了倒在血泊中的父亲和爷爷。

终于有一次,刘珂忍不住了。

那个喜欢她的男孩站在张莱身边,语气嘲讽地说:“我就说你是个祸害,刘珂都是被你害的。她平常对你那么好,你良心都喂了狗啊。白眼狼!”

这种话,大概是从大人口中学来的。

张莱两眼直盯作业本,握着铅笔,手指用力得直发白。

照往常,桌子早被拍得震天响了。

刘珂冲上去,推了他一把,“闭嘴,不准你这么说她!”

他被推了个踉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是在帮你啊,你推我干什么?”

刘珂瞥了眼张莱,没作声,回到自己座位埋头写作业。

她感觉得到,无数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

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发脾气啊,管好自己的事行不行?快别看了啊。要命……

写着写着,眼泪掉下来,晕开纸上的墨迹。

张莱即将搬家离开时,来刘珂家找她。

刘珂磨磨蹭蹭地才出来,站在高处看着她:“干什么?”

张莱说:“我要走了。”

刘珂一愣,以为自己没睡醒:“走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要走,这里的家就不要了。东西前两天就送走了,我过来跟你说完马上就要走了。”

刘珂不知道说什么,只答了声:“哦。”

她心中交织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使得她这一声分外别扭。

张莱说:“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刘珂,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见刘珂一言不发,张莱转身欲走,却听刘珂在背后说:“我会原谅你的。”

刘珂不禁懊恼。她其实想说的是,我也是。可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

乡下孩子或许都早熟些,张莱即使不说,她也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搬家。

这段时间,他们一家人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指责。即便,她父母置身事外,也会被人说是家教问题。

可怕程度,无异于现在的网络暴力。

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流言经过口耳相传,也能演绎成张牙舞爪的姿态。

他们是迫不得已。

张莱很轻地说:“好。”

刘珂没听见,她也没想让她听见。

她说的是“会”,也就代表,她还未原谅她。

不过这已经很好了。

人生再无相逢。

在心中留着芥蒂,时不时疼一下,就会记得,还有她这么个人。

无论曾经、现在、未来,她们都是彼此很重要的人,都曾在对方的生命里,浓墨重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