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珂懂了。
他认为,与其让他们发现他的假肢,再流出同情、鄙夷的目光,倒不如让他们提前知道。再表现得怎样成熟,到底只是孩子。
可是——
“装上,走路会更方便啊。”
“不是的。”叶沉解释说,“完美地适应假肢需要不短的时间,而且普通的义肢同样不能剧烈运动,戴久了,也会不舒服……”
早上七点过来,晚上十点回去。在学校里待那么久,不方便取下来,索性不戴。
叶沉声音渐小。
他从来没想过,会与外人说起这些事。
他感到难堪,难言的难堪。好在刘珂不介意他的突然沉默。
休息的够了,刘珂站起来,“走吧,我送你回教室。”
下午的阳光不是直射,将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叶沉看见脚下的两人的影子,她的那样完整,纤细,加上拐杖,自己的上半部分则要宽上许多,下方却残缺了一大块……
刘珂心情很好。她是知道自己的,心情阴晴不定。可每次与叶沉并肩走过,心情就会愉悦。
她像是把他当做了一种兴奋剂。只对自己有效的、药效短暂的兴奋剂。
离开教学楼,她看见张黎和曲乔并肩从行政楼走过来。
说起来,他们教同一个班,一文一理,年纪相仿,又相貌登对,据说还是大学校友,其他老师老撮合他俩,没想到是张黎先有了对象。照她说,再过一阵,就该办婚礼了。张黎未婚夫刘珂也见过,说实在话,曲乔更适合她。不过爱情这事,强求不来,不是适合,就是登对的,就会有结果的。
张黎见她很兴奋,拉曲乔快步跟上她,说:“刘珂,你陪曲老师聊会儿,我有事先走了啊。”
拙劣的借口。刘珂也没揭穿她,笑着点头。
“今天心情不错?”曲乔说,“也是,看着他们,我也想起来了读高中的时候。”
刘珂打趣说:“曲老师那个时候,追你的女生都得从教室排到大门口了吧。”在学校里传的关于曲乔的“风流韵事”可不少,多是没根据的,以讹传讹的,传去学生耳里,反倒令他更易接近。
曲乔谦虚道:“哪里,夸张了。”
“下午有事吗?”曲乔问。
“没有。”刘珂隐约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回避,“不过要打卡。”
“诚意邀请下刘老师,在下有两张新上映的电影票,打完卡去看?”
刘珂转过身,对他笑:“曲老师,你是要追求我吗?”
曲乔愣了下,挠了挠耳后,也笑,“这么明显吗?那,”他凑近她,气息相挨,“你同意吗?”
“行啊,”刘珂后退一步,“有免费的电影干嘛不看?”
曲乔笑了笑,她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不过无所谓,能答应就好。即使她只跨这一步,总比她杵在原地,冷眼旁观他小丑耍戏似的要好。
打过卡后,两人步行去电影院。
路上,曲乔给刘珂买了零食、奶茶。时间稍早了些,他们在侯影厅等。刘珂拆了包蜜饯,拈了颗扔嘴里嚼:“曲老师,尝一下吗?”
“太客气了,叫我曲乔就行。”
“行。”刘珂把袋子往前伸了伸,示意他拿。
曲乔伸手去拿,碰到她未收回的手,顿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拈了蜜饯吃。
不是节假日,影院人不多。爱情片,曲乔看得有点意兴阑珊。
刘珂的手放在座椅的扶手上,回忆起不久前的触感让他心猿意马。就那么鬼使神差地,在电影进入夜景,大屏幕暗下来后,曲乔碰了碰她的手。
刘珂转头看他,瞳孔中那一点,亮的可怕。
曲乔下意识收回了手,“没事。”
将近两个小时电影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没有浪漫,没有暧昧,没有擦枪走火,就如久别重逢的故友,看了一场最普通的电影。
走出影院,所有的隐秘袒露在阳光底下,变得无处可躲,又那样不堪一击。
所有的所有,都有阳光替你粉饰太平。
*
空气凉,梦里却出了一身汗。
她被包围在人群中间,叶沉跌坐在地,断肢汨汨地流着过分红艳的血,支离破碎的轮椅像镀了层红漆。她似乎能闻到鲜活的腥味。人的声音像张密不透风的网,裹着她,再一点点地收紧。她分明感受到禁锢的窒息感,却仍能呼吸,仍能伸出手,探向叶沉。
他抬起眼。她从未见过那样阴鸷的眼神。像是一月的寒潭。叶沉用力地拍开她的手。“啪”的一声脆响,几乎盖过他们的声音。
那一声过后,声浪复又掀起,来得更加凶猛、残忍,如刽子手刀刀割着她的肌肤。她觉得自己已鲜血淋漓。他们还在嘶吼,似要将腹腔内所有的不满倾泻而出。他们以无形的箭,以有形的声,骂她、唾她。
那些声音如飞舞的蚊蝇,嗡嗡杂杂地飞着,怎样都驱散不去。她眼前空茫,像漫起了浓厚的雾。
她看见他的唇,缓缓张合,那两个字似是最后的巴掌,将她扇醒。
“滚开。”
……
床头灯的光驱散了弥漫的黑,却并不能驱散在脑海里的跳跃的余音。一下一下的,如同袋鼠,欢腾地蹦着。
刘珂沉沉地吐出两口浊气。
她每每竭力克制自己的渴望,总是轻易失败。现在,报应在了梦里。
她感觉自己的肉身被尘世禁锢着,灵魂已经入了轮回道。
车子在弯弯绕绕的路上行驶而过。
窗外的树上的树叶密密匝匝,常年被汽车尾气熏,灰扑扑的,像一息尚存的耄耋老人,以苍老的面孔冷眼旁观往来的行人。
麻雀轻落在横割开天空的黑色电线上,啾啾叫着。背景是铺遍山野的青菜。
天是清湛的,几朵白云悠闲地聚拢、溃散。
刘珂头抵在窗玻璃上,早上的恐惧,似也随着那云,慢慢地散开。
走到院子里,一派农家忙后余闲的景象令她顿时眼眶一酸。
太阳出来了,却并不热烈。父亲躺在柿子树下的躺椅上,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剥蒜。母亲经过多年家务活的浸淫,动作是极快的,没半会儿,小盆里的白胖的蒜就满了。豢养的鸡鸭随地跑,随地拉。远远的,公鸡鸣叫的叫声也格外清脆响亮。
父亲先看见她。他摇着蒲扇,喊她:“阿珂,回来了啊。”
刘珂:“爸,妈。”
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来,走到一半,又像犹豫地止步,只说:“先进屋吧。”
中午只烧了几个简单的菜。
父亲柱着拐杖,将菜端上桌。他动作甚至比健全人更娴熟,这是多年练就的速度。
桌上,母亲不断地给她夹菜,叨叨念着“多吃点,多吃点”,仿佛她还停留在长身体的阶段。
父亲保持着严肃且神秘的沉默,吃完饭,便又躺上那张躺椅了。
母亲还要干活,刘珂走到父亲身边,说:“爸,身体还好?”
“挺好的。”他摇着蒲扇,东扑一下,西打一下。即便到了深秋十月了,乡下蚊虫也不少。他没看刘珂,看着头顶藏在绿叶里饱满的红柿。“工作怎么样?”
“照旧呗。”
“知道你妈找你回来什么事吗?”
“不知道。”
父亲却不肯再说。
刘珂撑着膝盖站起身,说:“爸,我先去走走,待会就回来。”
他挥挥陈旧的蒲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