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红叶那么一打岔,鬼童丸连着几日没再出门。

受不了女妖离奇的脑回路事小,与老师交接工作事大。贺茂忠行不知为何一改主意,将搁置了许久的离岛之行提上了日程。

前去收服不知火的贺茂义心根本不会有事。若真想求救,哪怕身在冥府,族中秘术也会将他的话带回。没有消息,恰恰是最好的消息。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他的父母忧思过度,也不该是阴阳头亲自前往。

贺茂忠行坐镇京中,才是四方妖魔不敢进犯的理由。是什么让他不惜牵一发而动全身,捏造出一个莫须有的人情,也笃意拉上安倍晴明去那么远的地方?

鬼童丸想不通,却一反常态,毫无怨言地接过了老师撂下的担子。

反正他们一走,就拦不住他去找那个丫头了。

谁知还没等他高高兴兴地送走老师,急急忙忙溜进贺茂府的女妖告诉鬼童丸,久候数寄也会登上驶往千代田的船。

半妖扬了一整日的嘴角僵在了那里,手背青筋暴起,眨眼间一沓崭新的美浓纸在他掌心化为灰烬。

出去玩不带他?想都别想。

不过寮中的琐事能托给谁,确实该好好想想……鬼童丸沉思良久,眼神一偏,心下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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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贺茂忠行在的船并不好藏身,鬼童丸早有所料。老师已然是发现他了,多半是不想听他和小狐狸成日拌嘴,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被点破的半妖也没好过到哪里去,船上尽是通晓阴阳术的人,就算扮成船工也瞒不过去。无法,他只得匿去身形,在桅杆上蹲了两天。

贺茂忠行从不拦他钻研那些动辄血流成河的妖术,却不教他高明的潜行之法。

既然是老师的期望,那他不学便是。

才上了离岛,鬼童丸就明白贺茂义心失踪是怎么回事了。他对血腥味尤为敏感,岛下的情况用猜的都能猜个□□不离十。

但贺茂忠行不招呼他,他也没支声,乐得自在。

一边琢磨着在久候数寄面前露面的时机,半妖一边使唤着身边跟着的小鬼,让他们下水去探个究竟。免得老师事后问起来,他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袖手旁观。

妖市的受害者明明是妖怪,可贺茂忠行绝对会比鬼童丸这个修罗鬼还急。

半妖一心二用,头天夜里便出了岔子。一不留神,新鲜劲儿还没过去的猎物就成了老师的妻子。

贺茂氏的当家主母?就她?

哪怕知道这是权宜之计,鬼童丸心里仍过不去这个槛。

随行的族人倒是高兴得很,巴不得弄假成真。他们口中的久候数寄似乎与他眼中的不大一样,居然是个本分的漂亮姑娘。

本分?前几日来府上堵得贺茂沙罗哑口无言的是谁?虽然他只是路过时瞟了一眼,也能看出那个心比天高的“贺茂姬”是真的怕了。

至于漂亮就更谈不上了。才多久没打照面,她身上的死气几乎番了一番,审美丧失如鬼童丸见了也忍不住别开眼。

要说贺茂忠行的妻,偌大的平安京里半妖谁也看不上眼。久候数寄再得老师欢心,充其量能算个妾吧。

可她为什么执意要见不知火,莫非比他还早便察觉了那个“半妖”身上的不对劲?

不可能吧,那丫头只是个稍微敏锐了点的人类而已。事先从未见过离岛上的歌伎,又怎么推断出她身上的蹊跷?

鬼童丸远远立在离人阁顶,遥看海面上游船如织灯火连天,眼底是一片漠然。

然而他不为所动的表象很快就破功了,眼见着久候数寄在不知火房门前顿了片刻,转身就出去翻起了窗。

这高度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的,半妖一时连呼吸都滞住了。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若是她一有失足的迹象,无论如何也得冲过去把人接住。

所幸她像是熟谙此道似的,不一会儿便稳稳当当翻进了歌伎的闺房。

但鬼童丸还未放下心来,那里头怎么说也有个半妖,尚不知脾性如何,抑或是与妖市有没有联系。

他又不敢凑近了,在外面转了十来圈。好不容易才等到人出来,一路跟着她回到了住处。

夜里是人类最脆弱的时候,加之这岛上杀孽重,稍不留心就会被邪祟钻了空子。半妖待她入睡后索性擅自进了门,盘坐在帐台边打起了盹。

把人护好了,老师见了会夸他的吧——

并不会。

熄了灯的屋里探进一束单薄的光,是贺茂忠行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门。

本应是一片漆黑的房间亮起了两点幽昧的砥金,他面上毫无讶异之色,显然是早有所料。

“你自己走,”阴阳头笑得温文尔雅,话却半点不客气,“还是我请你走?”

鬼童丸:……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他都干起了守夜的活,老师非但不夸奖,怎么还一副被摆弄了逆鳞的表情?

殊不知贺茂忠行在房中设下的重重结界连八岐大蛇都无可奈何,唯一的弱点就是防不住他的两个弟子。鬼童丸是近期的重点防备对象,他溜进来比邪祟作怪要恼人多了。

这可真是,一朝绑了人,十年作恶蟒。

半妖满脸无辜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一步三回头地往门外挪。

翻箱倒柜的阴阳师彻底无视了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着实吓着了自小待在他身边的弟子。

别人兴许不清楚,鬼童丸和安倍晴明却是再明白不过。贺茂忠行光是看着和善了,相处起来才知道他有多不近人情。越是剔透的人越是不群,阴阳头也有足够的底气选择不与人打交道。

冷淡并非立场所致,而是打从心底觉得没必要。

他的人正如他的笑,一缕清风,又有谁抓得住。

是以见到老师奉若珍宝般对待相识仅仅数日的小丫头,鬼童丸的心情与见鬼无异……虽然他自己就是鬼。

“你对她这么好,她又不知道。”怕被说教,半妖没敢动嘴,只将声音递至老师耳边。

不妒忌是不可能的,他和小狐狸,本来是贺茂忠行的全部。

现下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别人身上。

阴阳师笑笑,也没张口。

“你浇花的时候,也没管花知不知道吧。”

贺茂忠行的话给了鬼童丸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明明他才是老师的弟子,一个外人,有什么值得浇灌的?

半妖不止会养花,还会辣手摧花。不知名的野花开在了他的土壤里,那就要做好被抢夺养分的准备。

くこうすき。

他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为了深深刻在锁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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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大的鬼童丸杀向了岛下的妖市,所以错过了离岛背面的故事会。

将触及阴阳寮底线的人类收拾了一顿后,鬼使神差地,他又回到了蹲了几日的窗顶。

海岛上终归是潮湿了些,贺茂夫妇的窗上就搭了瓦制的雨棚。守在这儿虽然看不见屋里的人,声音好歹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到底要折腾多久。”

折腾?折腾什么?

听见久候数寄的抱怨,鬼童丸的眼神可疑地飘了一下。

……都怪他们扮什么不好,偏要扮夫妻。

回过味来半妖便懂了,贺茂忠行这是发现了他的行踪,要去妖市替他收尾。

顺便把被他故意丢下的贺茂义心带上来。

就说么,老师最疼爱的弟子果然还是他。

不过接下来鬼童丸就顾不上得意了,贺茂忠行居然将撤去京外结界一事坦诚相告。

若是错付了信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纵是老师自己不在乎,也绝不会连累寮里数十条人命。

然而出乎半妖意料的是,久候数寄的反应平淡得不合常理。

在常人看来,贺茂忠行的所作所为与草菅人命无异。要么害怕,要么愤怒,总之不该如她一般不当回事。

“人类与妖怪,分明遵守的是一样的秩序。”她是这么说的。

是吗。

鬼童丸捂住了脸,嗓子里溢出几声模糊的笑。

他突然想好好看看她,站在她面前好好看看她。

巫女的职责是聆听神谕,而神明的职责是实现人类的愿望。究竟是什么样的神社,才养得出她这样的反骨?

摩挲着凭空出现的锁链,半妖盯着新刻上去的名字,眼神危险。

就让我看看吧,你值不值得老师的偏爱。

贺茂忠行打一开始就知道弟子在窗外,脑回路迥异的两人难得想到一处去了。

是时候见一面了,鬼童丸与久候数寄。

可阴阳头与半妖想的终究不是一回事。

“你的锁链呢,”为人师者像是随口一提,“拿出来我看看。”

他的口吻是风轻云淡,鬼童丸的后脑勺却滑下一滴冷汗。

见弟子这会儿倒是一副木讷老实的模样,贺茂忠行乐了。

晴明和童丸一路走来太过顺心,是该有人来打破一成不变的现状了。他不可能一辈子将他们纳在羽翼之下,离开了屹立身周的壁垒,他们才会学着为别人筑起城墙。

“要想摘下悬崖上的花,就先证明你飞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