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孩叫蓉,第一次见宋旻浩就是在宋嬢嬢的筵席上。

宋嬢嬢不是蓉的嬢嬢,是宋旻浩的嬢嬢。

蓉是小门小户出身,照理说攀不上这高枝,但宋嬢嬢却不知看上她哪一点,要做主把蓉牵进他们大家族的姻缘里来。

托宋嬢嬢的福,虽然正宴在夜里,蓉却一早被接到了蒋公馆。

宋旻浩也是午饭点来的,被安排在蓉旁边的座位。他打一坐下就拿了杯香槟,食指中指夹着细长的杯身,晃了一刻钟也没晃出个所以然来。

宋旻浩的父亲和宋嬢嬢似乎因为夜里要把个什么人接来的事而不对付,中午的家宴吃到一半气得好脾气的宋嬢嬢扔了勺子,指着父亲的鼻子大骂寡廉鲜耻,是猪油蒙了心。

宋父其人没什么大志,更无甚作为,听说大老婆死了十几年了又想起来讨了一房续弦——年纪跟宋旻浩相仿,是个舞厅出身的乡下人。

宋嬢嬢与宋父的口角没人拦着,连宋旻浩都面不改色地任由宋嬢嬢发作性。后来蓉与宋旻浩一道在花园里散步,蓉踩着双细高跟皮鞋,走在石路上踢踢踏踏的。宋旻浩不同她说话,蓉也抽不出话头来,尴尴尬尬地说回午饭的不愉快,宋旻浩却也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后来蓉陪宋旻浩站在庭院里抽烟,宋父又过来拍宋旻浩的肩,跟他说,去把秦禹接来。

等着晚宴开席的时候,大着个肚子的金秦禹战战兢兢地坐在这片衣香鬓影间。

穿不上正统合身的洋服,也没穿最保暖的那件费尔岛毛衣——宋旻浩不让。金秦禹最后套了身还算干净得体的长衫,外头又披着件肥厚的大毛裘,毛领里只露出来一张被养得白里透红的脸,一副却任谁看都怯生生的模样,像云层里的月牙子一般易碎。

和善的贵妇名媛同他搭话,问他肚子里几个月了。金秦禹转了转手里捧着的茶杯,报出来一个不小的数字。

夜里的风大,门廊的一口报事钟被吹得惶惶地响。

宋旻浩和同辈几个能说事的表兄弟跟着抬尸体的出去了,而金秦禹作为遗孀还身怀六甲,只能坐在西房这一片戚戚哀泣的女眷堆里,好几次扶着肚子缓缓站起来,踯躅了一阵又坐下。

周围的几个女孩看起来与他同龄,梨花带雨地哭舅舅、哭表叔,悼的就是刚刚出事的宋老爷。

实则金秦禹也该落泪,却想不通,他这个年纪的豪门贵胄,都该怎么哭丈夫。

这时候蓉就坐在金秦禹身边,她穿了身暗绿的洋服,寡言少语却并不哭,看容貌不是熟相,令金秦禹无措中多瞧了她几眼。这一瞧就瞧出了话头来。

蓉从沙发上站起,过来问金秦禹,夫人,这屋子人多,闷得慌,要不我扶您走走。金秦禹这才被她的提议解救,随着她脆响的步子离开了西房。

门廊的报事钟还在风里杂乱地鸣,“听着倒像丧钟嘛!”筵席上有那些个专好语出惊人的新贵,极不屑地说了这么一句。

金秦禹不在西房,令宋旻浩费了些功夫才找到金秦禹,发现蓉也在金秦禹身边。

宋旻浩不知道蓉是什么时候与金秦禹说上话的,金秦禹也不知道蓉和宋旻浩之间人作的渊源。显然的是,这个女孩似乎对谁都亲昵又大方,看见宋旻浩远远的走过来,她便大步子迎了上去,高跟鞋依旧踢踢踏踏地响:“西房太闷了,夫人怀着孕,得出来透透气。”

蓉的话听起来很贴心,但宋旻浩不是来见她的,也没有多谢她的照顾,冲着蓉背后还走得慢慢吞吞的金秦禹招了招手,说得去看父亲最后一眼。

金秦禹发现他衣摆上沾着的血,惶惑地望着他,嘴唇干燥,无言地开合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人是真的没了。”

宋旻浩的步子循着金秦禹的脚步慢下来,从后头扶着他。

听目睹的老妈子说,宋老爷是楼梯上失足滚下来的,脑袋砸在大理石地砖上,死状没有什么体面可言。外廊照着花园的灯暗许多,金秦禹一瞧见半融的雪里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便不管不顾地别过了脸,不再多瞧一眼。

在场的人脸上也没几个颜色好看的,宋旻浩不动声色,只拍了拍金秦禹的背:“母亲,您节哀。”

/

家里拍来最后一封电报已经有阵子了,说父亲身体有恙,安排了别的人来法国接他,已经启程。宋旻浩记不清日子是因为已经无从考据,当时他读完电报上的内容,正一边划起火柴来,趁手就拿电报纸点了雪茄。

他在巴黎学金融的生涯已经得见尽头了,取得学位证书以后就开始伙同一群艺术系的学生成日泡在卢浮宫或是各处的教堂里。

这个事情最早是同寝的表志勋提起来的,听说卢浮宫修复的雕塑重新开展。约洋妞的意见倒是宋旻浩的,冠冕堂皇地声称即便只剩下短暂的时间也不可以浪费自由的生命。

“自由的生命?”表志勋啐他,在他吞吐烟雾的时候推开窗,并为一会儿要见教授而忙碌着收拾书籍,“你不是说你父亲不逼你去做大事业吗,又有什么好碍了你的自由?”

宋旻浩把嘴张成一个圆润的形状,舌尖向外顶出来一个烟圈,又被窗外吹进来浸透了悬铃木气味的风扯散。

“你不懂。”

金秦禹与仆从站在金融学院的学生宿舍门外等了一个午后,宋旻浩才在五点的第五下钟响前几秒出现。

远渡重洋的四十来天里,金秦禹没有太多合适的与人交流的机会,当他开口时,对听到耳朵里的自己的声音都感到了陌生。

“喂,宋旻浩。”

宋旻浩这才发现金秦禹,停下了步子,像个陌生人似的站在远处打量他略显奇怪的装束:法兰西热气的仲秋里却穿了一件不薄的驼色大衣,交叠在身前的拎包的手还戴了双皮手套,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撒开怀里勾着的法国妞,宋旻浩反复舔了舔上唇,半晌以后冲着脚边的地上吐掉半段烟丝。

“怎么是你啊。”

窈窕的女子与他告别,没有得到理会。

法兰西的暮色贵得金不换,金秦禹不想跟他聊闲。说着商量的话,却不是商量的语气:“我托人买了明天的船票,今天连夜去马赛,你看……”

“随你。”

地球撞上伊忒亚,撞出个丑陋的月亮来,欧陆上空正在圆的这一轮几个小时后又要照到沪上了,比宋旻浩坐船回家倒是快得多,但大约海上也还要再见一回满月。

当夜里坐在前往马赛的列车车厢中,宋旻浩为了抽烟而抬起半扇窗时,尽管压根没有考虑金秦禹想法的意思,他却还要促狭地明知故问:“我可以吗,夫人。”

对面卧着的身影出于对寒冷的敏锐正在黑暗里翻身,因为他的话而迟滞了一下,没回答,却整个人都背向他。

铁道上架设的照明隔三差五地投进来将金秦禹剪影,他还穿着那身厚大衣,在温差极大的夜里倒是不嫌热了。盖着的薄毯有点小,得蜷起身子来才勉强掩住他,唯穿着白袜的脚露在毯外,还有一节枯瘦的脚踝。

这是闹脾气了,宋旻浩再清楚不过。

他五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候金秦禹已经跟了他三年,金秦禹是他在上海这片故土捡到的唯一一点温存。

来巴黎前的宋旻浩还没这么铁石心肠,那时候认真花过一点心思,几经波折后将金秦禹交给同辈里还算靠谱的兄弟李昇勋照顾。

刚到巴黎的时候还能时不时收到上海的消息,来自父亲或李昇勋。前者道家中太平,后者道金秦禹无虞。终于有天收到一封未有署名的电报,简单的一句话,“我将嫁给你的父亲。”

后来才知道,大约的确是金秦禹。

宋旻浩曾一个人在异国酗酒,不分百日黑夜地想金秦禹,不回问安的电报,像酒瓶中的气泡一样人间蒸发。

到现如今,他只偶尔回忆起临行那天李昇勋同金秦禹一道送过自己。记不得那时候的金秦禹可有落过几滴眼泪,应该是有的,金秦禹嘛。

宋旻浩眼里,这就是一个很好拿捏的人,虽然已经不是他的人。

今时今刻恍然大悟了,他走时是正月十六,也有一轮圆得无瑕的月亮。

宋旻浩很有耐心,他抽完一整根雪茄才去碰金秦禹,掀掉那块可有可无的薄毯,把金秦禹整个人扳过来,用留存着辛辣感的干燥双唇去吮吻金秦禹的紧闭的眼皮,最后惹得他泪眼朦胧地看他。

金秦禹却仍咬着下唇不置一词地反抗,宋旻浩也不出声,两只沉默的困兽在狭窄的车厢里固执缠斗。

得胜的到底是宋旻浩。

列车进了一段隧道,金秦禹在黑暗里分心去抹泪时,灯芯绒的西裤被轻易扯掉,然后宋旻浩就大张旗鼓地撞进来,令金秦禹的后穴与泪腺都迸出同样久违的湿意。

“当宋夫人的感觉如何,”

列车在摇晃,宋旻浩也在摇晃。

“就没有想我吗。”

被宋旻浩抱坐在身上的金秦禹伸手抓着头顶的铁杆,以免自己被他顶得仰过去。他努力压抑住每一声喘息,令原本缠绵悱恻的那些骄矜的呻吟都变成负隅顽抗的嘶吼。

“没有人拿我当夫人。”

“总不会人人叫你心肝儿。”

“你也早不叫我心肝了。”

“那我现在叫你,心肝。”

“怎么穿这么多,”宋旻浩一件一件拆解他身上穿得繁杂富丽的衣物,终于把脸贴上他敞开的胸膛。

黑暗令视觉失去作用,令放大了触觉的所得。这已经不是他所熟知的溺人的软嫩的暗沼,宋旻浩对他皮肤上那些不平坦的触感无所适从,他很快停下来,重新审视陌生的金秦禹。

金秦禹犹豫了很久才冒险地腾出手来拉扯宋旻浩的手腕,抵不过宋旻浩的力道被轻易甩开。

“他打你?”

“宋旻浩,你还要我的话,就救救我。”


/

金秦禹被送去虞园坐胎的第一夜,宋旻浩忍到宵禁前才偷偷到来,迫不及待的把他揉了个遍。那阵子金秦禹还在害喜,身子重得打不起精神理他,也才会乖顺地什么依他。

其实金秦禹身上还很瘦,只是肚子大得出奇——宋旻浩见过两回金秦禹的肚皮,胀得结结实实的,淡淡地浮着一片青紫的血管,把他皮肤的纹路撑得狰狞不堪。从那时候起,里头的孩子在宋旻浩眼里便成了怪物。

但金秦禹到底还是漂亮的,托怀孕的福,脸上添了几两肉,胸脯也丰润起来。整个人都更绵软了,入冬后暖彤彤的,宋旻浩说抱在身上像个火炉子。

等到金秦禹把他胡乱游走的手揣进胸口,宋旻浩才消停了片刻。

“你到底跟家里说了什么,我以为我要在宋公馆里生。”

“你以为?你还有些什么以为?”

“我曾经也以为我的命就那样了。”

“你的命也不全然是你的,这话我在船上就同你说过”

宋旻浩含糊地说话,举止又像只大狼犬,卯着劲嗅金秦禹。

金秦禹最近为了预备生养而进补得很好,浑身透着股子成熟的绵软的甜香,宋旻浩不解,隔着半敞的棉衣捏了金秦禹一把:“有奶了?”

金秦禹被他这动作惊了一跳,“作你的死,这么大的人还馋我这一口不成!”佯怒地起身要打人,却被宋旻浩又按回怀里,扳正了身子,轻松挑开衣襟,捧出一对白嫩的奶。

“是大了不少,还不知道够不够小赤佬吃的,”宋旻浩打量了一番,但没什么旁的所得,又将他领口掖好,泰然自若的样子却害金秦禹羞臊得耳朵都透红,提起脚来蹬他:“怎么就骂起小赤佬了,万一是女孩儿呢,你也惦记着抢女儿的。”

“谁叫你做我后妈的,我跟你肚子里的当然是对头。”

金秦禹笑他孩子气,偏揽着他按到自己胸前,咯咯地乐:“那我只喂你,要是真舍得,那你就饿死你亲孩子。”

“索性先让我吃一口,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