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自己开始在杂货店打工?

沈默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天,自己捡完垃圾回来被淋得一身湿,单薄的衣服都粘在了身上。但他记得自己答应了珊珊要给她带她喜欢的奶糖。

当他付过钱从老板手中接过袋子的时候,却发现老板正用着一种带着惊讶和渴望的怪异眼神看着自己。

绿色的眼影衬得她整张脸更为诡异。他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着自己,浅色的衣服贴在身上,可以看出单薄但明显的块状肌肉。

他没有说一句话,无声地接受了这种目光。可他却压抑不住身体内部逐渐上涌至喉咙的那种恶心的感觉。明明没有吃多少东西,可他却想吐,想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他转过身来,落荒而逃。

晚上,他没有吃饭。他趁着店里没客人的空档准备再来翻一圈垃圾。

靠近杂货店的时候,那个女人就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他。他默不作声地绕过那边的垃圾桶。那个女人看到他的行为倒却笑了笑,轻蔑的又有把握的模样。

她冲他招了招手:“小兄弟,有生意做不做?”

她的声音让他后背发毛。结果她却跟着说:“来我店里帮我搬搬货,中午帮我看着店。”沈默听到,脸上浮现迷惑而矛盾的神色。那女人看到了倒是笑了笑,身上的肉和红色的衣裳随着她的声音儿抖动着。

“小兄弟,你看,我也打不过你,你怕个什么。”她的嘴往像是外吐出了一个咒语,把他给诱惑住了“再说了,你家那个小妹子可是得花不少钱吧。看那个俏模样就是要娇生贵养的。”

他犹豫了,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那女人看着他,也不急,说出了一个数字。他看着空中一个的虚无的点,然后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从未想过,有人让他来打工竟然是这个原因。沈默的嘴呡成一条直线,整个脸看起来没有表情。他不想答应,可他深深地明白在这儿搬货、看店时间少还轻松。最重要的一点是给钱多,能够让他付得起珊珊的新衣和额外的书。

以前,他只觉得填饱肚子就够了。刚捡到珊珊之后,他也是抱着这个态度,想着给她口饭吃就行了,其他的他就不用管了。毕竟只是两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他也没有能力,毕竟自身难保。就算叫了他一声“哥”又怎么样?他依旧是原来的他。可那只是最初的他。

他拎上蛇皮袋,拿上长夹子,跛着脚走了回去。

晚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也吹起了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远处传来狗的叫声,人的呵斥声。

沈默脑子一团乱,他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他们一起生活的细节。是什么改变了他呢?是什么一丝一缕地渗入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心甘情愿地想给珊珊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也想为她奉上自己这少有的价值。

她会轻轻地叫自己哥哥;她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她会在看到自己之后就猛地扑进自己怀里,即使当时他正站在一堆垃圾旁边;她会抢着来帮他干活;她会把别人给她吃的蛋糕带给他,然后编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会在他脚冷的不行的冬天偷偷给他买一个汤婆子……

自从她来了,他就一直是暖活的。也许这就是他变了的原因。

沈默坐在杂货店柜台里,想着他刚来打工那会儿的事情。

现在他不仅中午会来,晚上有时间他也回来。老板说什么按小时算工钱,他没听说过,也不懂。他翻了一页手上的进货单,等下得和老板说,晚上来不了了。珊珊说要给他过生日,他怕他要是不去,她一定又要哭鼻子。

女人推门进来,带进了一股潮气和一阵恶俗的香风。

她在柜台上放上一个纸袋子,慢慢往他这边推了过来,就收回手臂支在柜台上,上身往前倾。

沈默投去了好奇的眼神。

女人嘴角微微勾了起来,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小沈,你今天不是18了吗?这就算我送的礼物了。”他摇了摇头想要拒绝。

“今晚你应该不来是吧,我照样给你算两个小时工钱,算员工福利了,哈哈。”她走进柜台,拍了拍正在收拾东西的沈默,他后背一僵,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哟,小沈,怕啥的啊。”她笑呵呵地走了进去。他的腰被隔着两层布料被倏地蹭了一下。“东西拿走,那可是个好东西,你这种小青年一定用的到。”她的语气怪异而令人生恶。

沈默把纸袋卷了卷,单手拿着就走了。

沈珊珊擦着桌子,时不时看看门口有没有人出现。桌子擦完了她就托着腮坐在靠门的那个桌子上。

视线里出现了一个颠簸的身影,她眼前一亮,就想起身去迎接他。可他刚走近,沈珊珊却又坐了回去,把头扭向一边,看向窗外。不行,今天上午才和哥生完气,我要这么高兴的话,他下次肯定还会训我。

小孩子心性,脸故意挂着,一副膈应人的表情。

沈默推门进来,看到坐在一边的珊珊,眼睛似乎红了一圈,也没像平时那样活泼了。他捏紧了手里的纸袋,上午的确是不应该吼她的。

他拉过她旁边的那把椅子坐下,把纸袋放在桌子上,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沈珊珊没理他,直接在椅子上转了个身,把脸背着他,手托着腮。

沈默放下手说:“珊珊,你不是要拍照的吗?”

“真的?”她一下转过身来,连装都不装了,脸上是拨云见日般的。

“嗯。就只拍一张。”他在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强调:“一张。”

小女孩拼命点头:“嗯嗯额,就一张也行。”

他们趁着这段不开店的时间去了镇中心的照相馆。拍完后,工作人员把钱对着光看了看,瞥了他们一眼:“一周后过来拿。”

从镇中心回去,店里已经坐上了不少客人,老板正在后厨炒菜,忙得不可开交。铲着菜盛到碟子里喊着他们两:“还不端上去!快!靠窗的那边。”

沈默套上套袖,留在后厨给老板打下手。沈珊珊稳稳地端着菜给客人放到了桌子上,看了一眼坐着的人,眼睛弯弯地说了一句:“叔叔慢用。”便又钻进了后厨,上另外一桌的菜。

交谈声在空气中弥散至虚无,店门被推进又推出直到被拉下的卷帘门发出最后刺耳的一声。往常都是沈珊珊先去洗漱的。楼上楼下通的是同一根水管,老板用完了便不剩下多少了。

但这一天是个例外,沈默被她推去先去洗漱:“哥,今天你要先去洗,我不管,就你先去。”他争不过她,还是打了浅浅一盆水。

沈珊珊看沈默走进了卫生间。拉开柜子,从里面捧出那个和脸差不多大的奶油蛋糕,放在床铺上。从门后拿出衣服和鞋盒子整齐的摆在一边的地上。她满意的看着这些东西,埋伏在门边,等待着门被打开。

沈默进来的时候,刚看到珊珊的脸就被一双小手紧紧捂住了眼。

“朝前走,继续。对,坐下。”她踮着脚,发出命令。

沈默伸手摸了摸前方,慢慢坐在了床铺上。手拿开了,他睁开眼,看到了一块圆形的,比碗口大一点的蛋糕,还有一旁的神色的棉服和鞋子。

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没说得出话来。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的这几样东西,心里似乎绽放出了一朵巨大的烟花,缤纷且亮丽,让他的胸膛变得胀胀的、热乎乎的。但有夹杂了几丝忧虑,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就这件棉服大概是她忙活了这一年挣来的钱。

他伸手摸了摸棉服的袖子。觉得也就任性一回吧,不想这些,不能让珊珊伤心。

珊珊的手在身后不停地绞着,她看着哥哥的反应,不知道他是喜是恶。“哥,蛋糕和棉服是我给你的。鞋是老板给的。嗯。他本来今天晚上要来找你的,给我来回去了。你明天再去找他吧。”

“好。”他的手放在棉服上摩挲了几下。

“哥,你给个话呀?”

“嗯?”他看着她。

沈珊珊愣了愣神:“就是你喜不喜欢?”

沈默淡淡地笑了,点了点头:“嗯。我喜欢。”

“真哒?”小女孩一边问一边撞进他的怀里。

沈默伸手接住了小小的身体,他点了点头承认。他真的真的很喜欢。这也是他第一次有人替他过生日。也是第一次有自己的生日蛋糕和礼物。

沈珊珊从他怀里爬了出来,从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一根蜡烛点燃。她把蜡烛插到了蛋糕中间,眼睛亮亮的,一脸真诚:“哥,许个愿吧!不能说出来,否则会不灵验的。”她关上了灯。

沈默把手握在脸前,微微垂首。干净年轻的面庞在烛光下显得愈发虔诚。

他在心中默念完一句话,缓缓地睁开眼睛,吹灭了这跳跃着的微暗烛光。

珊珊把蛋糕切成了一大一小两块。把大的递给了沈默,小的自己端在手里:“哥,你是寿星,你吃这块儿。”

沈默接了过来,手里拿着叉子,没舍得插上去。

珊珊吞了一口蛋糕,嘴边站了一圈奶油,活像小动物:“哥,赶快吃啊!”

兄妹两坐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在幽静的夜晚,一起分食掉并不怎么精致的蛋糕。

味道也许不能被一直铭记,但是记忆却可以。就像沈默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总能想起坐在他身边安静吃着蛋糕的年幼的她的侧脸。

第二天早上,沈默起得很早,珊珊没有醒。昨天晚上她又闹腾了一会自然起不来。

老板倒是起得早坐在走廊口的板凳上抽着烟,像是在等着他。

他转身看了看露在被子外面睡得毛茸茸的一颗小脑袋,脸上不自觉的带上笑。他把门静悄悄地关上,走到老板面前。

他歪着身子站在一边听着那些话,没点头也没摇头。

老板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弹到地上,站起来用脚捻了捻。“肯定亏不了你和那个小丫头,喏,这是你之前压在我这儿的户口本。”

沈默打开用布包着的小本子,翻了几下,脸上神情沉重地抉择着。

最后,他点了点头。

老板见状松了一口气,摸出了烟盒子,在嘴上续上一根烟,拍了拍现在比自己还高一截的人:“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