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菜品上齐,两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席间气氛欢闹融洽。

秦凤霄惊奇地发现萧荣博闻强识,所知甚广,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皆是挥洒自如,信手拈来。

难得秦凤霄未曾感到这小子是在充门面掉书袋,文绉绉酸死人地卖弄学问。

只因他言辞风趣且浅显直白,更兼之他清朗旖丽的嗓音,真真是比茶馆说书的还要好听上十几倍。

萧荣却是长年居于靖丰乡下,双亲俱不在身边。

从无与同龄人相处经历,素日里只得一人与书籍为伴。

生就七巧玲珑心,却鲜少有人可与之相谈。

祖母兰心蕙质,琴棋书画皆通,即使是如今年岁渐长,从那双仍明澈的杏眼和柔美的身段中依稀可见当年的花容月貌,风姿摄人。

从牙牙学语伊始,祖母便亲自教养,开蒙之后也多得她悉心关爱。

可这几年她的身子骨越发羸弱,且有陈年旧疾留下的隐痛,时常抱病卧榻,药石缠身。

祖父原是生于关外朔方铁城,长于草原大漠的北胤人,本就只善弓马骑射,不通汉文典籍,对男孩儿更是疏于管教。

尽管待他还算和蔼慈祥,却是以类似于在草原上放养牛羊般的方式对待他。

祖父常说的便是我额赫(注1)死的早,我额其格(注2)那时候成天忙着打仗没工夫管我,我不也好好儿地活到这岁数了?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腾格里(注3),你可是个北胤男人!如他们汉人那般养得细皮嫩肉是想做甚?再说了你是我孙子,不能给咱们家丢人云云。

祖母听了,就拿话不冷不热地刺他,如你这种强悍非人的禽兽,本是世所罕见。

祖父闻言,只会摸着胡子仰头大笑。

偶尔也回道,若我非禽兽,你又怎能跟了我,又哪里来的儿子孙子?

祖母便会羞恼地别过脸去,啐他是个老不正经的,禽兽到老了也是禽兽。

他躲在一旁,也会以书遮脸,跟着偷偷笑了起来。

祖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爱深情浓,家中气氛甚是和乐融融。

尽管无父教母养,可祖父母分毫不差地担起了父母的责任,将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抚养长大。

他获得的关爱并不比旁人家的孩子少上半分。

而在民间野史传闻里,祖父母和曾祖父之间很有些只鳞片爪秘而不宣的隐事。

他九岁那年初闻时曾懵懂地去问祖母,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是他从未曾见过的古怪,哀痛悲伤温柔怀念怅惘恍惚……种种难以描述的莫测情态,尽皆有之。

她长久地陷入了过往回忆中,末了竟怔怔地滴下泪来。

祖父闻知后,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他大发雷霆,汉话夹着北胤话,指着他劈头盖脸地好一通咆哮暴喝。

祖父人是老了,可丝毫不减当年随着曾祖父征战天下的刀剑杀伐之势。

他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书房中,被祖父罕见的暴跳如雷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心中迷惑不解又万分委屈。

曾祖父崩逝于太初三年春,那会儿祖父才二十四岁,祖母也不过十八岁。

祖母本为前陈公主,是祖父在太初元年冬带兵南征,攻破前陈国都靖丰时,强行从皇宫里掳来的。

不知他们之间有何往事,竟使得祖父怒火冲天。

果真是如私下流传的艳闻里说的,曾祖父……强占过祖母麽……

年岁渐增,通晓人事,他也曾偶尔冒出来这种可怕的猜测。

但看着祖父提起曾祖父时从未流露出怨恨之意,只有对已逝父亲的敬佩感怀之情,他又觉着外头的传言多半不可信。

毕竟庶民百姓最津津乐道的就是这些风月之事,而他们家正好给天下人提供了绝妙的谈资。

痴言妄语,不足信耳。

当时听着祖父的厉声怒斥,不知怎的,他心里不合时宜地突然冒出来一句曾读过的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祖父和曾祖父在史书上所载的功绩,那个瞬间像是忽地全部活了过来,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祖父越骂火气越大,若非祖母赶来拦着,挨祖父一顿好打是决计跑不了的。

祖母只道,阿尔萨兰,你打了荣儿,便可当作甚麽也未曾有过麽?

阿尔萨兰是祖父的北胤名字,汉文作雄狮之意,年轻时在关外正是有“北胤雄狮”之称,骁勇善战,精猛剽悍,从名字中便可窥之一二。

祖父的神情晦暗不明,喜怒难测,阴沉得可怕。

许久之后,终是长叹一声,作罢。

祖母握了他的手,祖父便立时紧紧回握住,又将她旁若无人地揽入怀中。

那时他俩之间,竟像是笼了一层酸涩难言,历尽沧桑的奇异柔情。

两人四目相对,执手交握,自成一方仅容纳他们二人的世界,外人无法从中窥探任何。

——那里面隔着的是他难以知晓的惊涛骇浪和岁月峥嵘。

似乎他们家的男人一生尽是只钟情于一人。

他的父亲,他的祖父,或许他的曾祖父也是一般无二。

他因出生时损了元气,幼年体弱多病,无法像祖父那样弓马娴熟,骑射精湛。

如今虽是康健许多,也仅勉强习得骑马罢了。

祖父见他天天扎在书里,有时会对他大为失望地摇头,道是枉我当年横刀跃马,战功赫赫,马踏大江南北,关内关外,生出的儿子孙子却一个比一个不中用云云。

每每这时祖母便护着他道,那也好过你这个只识弯弓射野狼的一介武夫,蛮夷鞑子。莫非你还要荣儿如你那般带兵出征,上阵御敌?便是再起战事,我也是不许他去的,除非我死了。

说着祖母会像勾起甚麽伤心往事似地眼泪流个不停,祖父也只能慌不迭地去好声好气哄她。

祖父本是颇具威严气势的人,可在祖母面前,他还是会为了祖母生气流泪而像个毛头小子紧张慌乱,手足无措。

而祖母缠绵病榻时,祖父更是将所有心神全放在了祖母身上,半点顾不上他这个孙子。

秦凤霄对投缘之人那是相当好说话。

虽然经史子集不通,可杂书奇文看了不少,两人又是同样的出身富贵之家,很有些共通之趣。

且因着他本身在家中是作兄长的,交谈中也不自知地流露出关爱之意,二人是越聊越畅快,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顿饭吃得秦凤霄是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直言:“碧梧,我倒是觉着与你还能说到一块儿去……我那亲弟弟,嗨……成天的不是念书,就是跟在我爹后面,出门学着如何谈生意,我都担心他念书念傻了……”

萧荣笑道:“大哥,日后咱们一道儿见见罢!”

吃喝谈笑间,秦凤霄亦知晓了萧荣生于帝京龙城,却长于靖丰。

身世说起来让人颇为心酸。

母亲难产过世,父亲受不得此等沉重打击,郁郁寡欢中,尽管身为独子,一年后还是离开京城,去了九华山落发为僧,斩断世俗红尘。

他自幼由居于靖丰乡下的祖父母教养至十六岁,今日正是他辞别二位老人,动身去京城的日子。

因了晌午,诸家酒楼饭庄皆是人多客满,万般无奈之中才出言相询只有一人的秦凤霄。

听得秦凤霄一时对这个刚结拜的兄弟感慨不已,出言抚慰:“碧梧,你祖父母能将你教养得如此出众,可见他二老绝非寻常人物!你莫伤心,你既是我兄弟,若是不嫌,你大可把我爹娘当作亲人。我同你讲,我娘温柔慈爱极了,定会将你当亲生儿子疼爱的!日后我找媳妇儿就要找我娘那样人美心善的……至于我爹麽……”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哼了声。

神情不屑中混着不服,鄙夷中还透着点难言的崇敬,端的是七情六色,复杂莫名。

萧荣被他的神色逗笑,喝了口茶,道:“秦氏家主的手段计谋,小弟在靖丰也多有耳闻,心中实为佩服憧憬。回京后,得空定要去大哥府上叨扰一番,聆听伯父教诲才是。”

秦凤霄不以为然地夹了一筷子香酥八宝鸭,边吃边说:“我爹那人……你见了即知,除了对我娘和颜悦色外,在外头见了谁,都是旁人欠他五百万两银子一般拉着个脸,难有笑面儿!从小到大没少揍我……每揍我一回,我娘便哭一回,可哭完了,我爹还是照揍不误……你祖父母定不会揍你的罢!……碧梧,你快尝尝这鸭肉,外焦里嫩,入汁入味,是远香楼的一道招牌菜……”

萧荣带笑的面容一滞,瞬间恢复正常,垂了眼,淡淡道:“我倒是希望我爹可以揍我……”

他的语气低落,面上带出若有若无的萧瑟怅惋之意。

秦凤霄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慰:“等回了京城,我带你出去玩儿,京中好吃的好玩的你定是没见识过!现下麽……是没工夫,我被我爹逼着在江南查账,过几日还得再去一趟康平。”

萧荣也夹了一筷子秦凤霄力荐的八宝鸭,笑言:“那愚弟便在家中洒扫庭园,沏茶煮酒,静候兄长尊驾了。”

“好说,好说!”

两人相对而视,皆是展颜一笑。

窗外,青空飞燕,翠叶藏莺,蜂黄蝶粉,柔绿晕红。

山泼黛,水染蓝。

春色千里满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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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额赫,古蒙古语,母亲。

注2:额其格,古蒙古语,父亲。

注3:腾格里,蒙古语,长生天。